引言
车祸被截肢了,还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殡仪馆打电话来:
「你的腿火化了的骨灰还要吗?要的话来取一下,不要我们就统一处理了。」
「那必须得要啊,等我能去取,先给我留着。」
一贯乐观的我琢磨着,回头得找个风水宝地,把我的腿兄弟一埋,
逢年过节,就烧巨无敌多纸钱,外加各种纸豪宅纸豪车,
那等咱百年之后一合体,
不是直接赢在了起跑线,一跃跻身富豪行列了。
挂了电话,我笑得龇牙咧嘴。
我一个逢庙必拜,逢忙必帮,逢流浪猫必喂的大好人,
在25岁这年就遭逢车祸,截肢失去了一条腿。
可谁曾想得到,到了晚上,
病房里只有氧饱仪显示屏发出的微弱蓝光和隔壁床的鼾声,
我的耳朵边却突然热闹了起来,好像置身于嘈杂的菜市场。
那条腿帮我连通了与下面…的通讯。
01
刚过八点,吃了止痛药和安眠药,好容易沉沉有点睡意,
突然耳朵边闹哄哄的,好像有一群人在说话,
我一个激灵,转头看去隔壁床大姐已经沉沉睡着,
有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周围瞬间陷入寂静:
-「大家安静,按照惯例
今天新来的那几个,说你们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什么意思?这些人是谁?
我的大脑正在濒于宕机中。
一个蚊子大的声音怯生生的响起:
-「被车撞撞撞的…」
-「下一个」
-「我...我好像是冻死的,在山顶露营,睡了一觉就到这了…」
是个中年男声。
-「到你了」
伴随着一阵许久的沉默,周围又开始蛐蛐起来…
-「等你呢,新来的」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感觉好多双眼睛在注视着我,顿感压力山大,一时失声
「可是…可是我没死啊。」
这话一出,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什么情况,怎么还多出来一个?」
-「怎么还是个女的?」
「所以…所以你们刚才问的人,不是我啊?」我嘀咕着,
周围乱开了花…
-「这不明明白白写着性别:男嘛」
-「闹鬼了闹鬼了。」
-「说啥呢你,你闹呢,咱们就是!」
我又电光火石般抓住了一个重点
「写着性别,哪写着?」
「骨灰盒上啊。」
-「不是,等会,你说你没死是什么意思?」
「什么骨灰盒,哪的骨灰盒?」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包括我,
-「安静!」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也不自觉地把嘴紧紧闭上,屏住呼吸,同时睁开眼环顾一下四周,
只有病房里的血氧仪在发出诡异的蓝光,
并没有人!
声音还是很近,近在咫尺。
-「小姑娘,现在我问你答。」
没人吭声,我紧张地竖着耳朵,连带全身的汗毛
-「就是那个刚才说没死的。」
「哦哦哦,敢情是在说我。」我嘀咕着,
-「回答我,你现在在哪?」
「我出了车祸...做了手术,现在在医院病房里啊。」
「所以,你们在哪?」
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我一度开始以为,
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或者药物作用。
那个声音又低沉地响了起来:
「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们现在都在殡仪馆。
而且,据我们所知,我们应该…都死了
且尸体无人认领,
在殡仪馆里放着的,是我们的骨灰。」
等等,这什么跟什么,
脑袋像被什么东西哐当砸了一下,嗡嗡地响着。
我突然想起了,早上那通殡仪馆来的电话和我的…
那条腿。
02
强效安眠药的劲很大,
那句话说完,周围又一阵低声呢喃,像极了老师背过去写黑板时的课堂,
我使劲想睁开眼皮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话,可是意识不争气地逐渐模糊了。。。
醒来时天光已大亮,感觉自己做了个梦,又想不起来具体是啥。
今日出院,冯天来的比之前那几次还晚,
新病人已经来看床位了,他还没来办出院。
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截肢剧烈的疼痛,
和内心始终无法接受不完整的自己,
我忍不住疼,只好疯狂流泪。
冯天就拉着我的手安慰说:
「没事的,这不还有我呢!」
「以后你走不快了,我就背着你走。」
「老婆以后我做错事可不能踢我啊,因为你是钢铁侠,一脚能把我踢残废了呢!」
话很甜,可是听到心里,都是苦涩的味道。
隔壁床的大姐不时的给我说:
「你真有眼光,小伙子嘴真甜啊!」
可是我清楚的看到了,有一天医生在进行清创时,
他从外面走进了,正好看到我拆去绷带裸露在视线下的残肢时,那震惊中带着厌嫌的神情。
虽然,转瞬即逝 。
他掩饰得很好。
冯天是那种教养很好,从小就优秀到大的孩子,
也有一个很好的家庭,父母都是知识分子。
而我,高中时家里突然遭逢变故,父母都离开了我。
所以读大学时,他能看上我,我一开始也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可能作为孤儿,骨子里就有种莫名又挥之不去的自卑感吧,
哪怕我的成绩一点都不比他逊色,甚至经常绩点排名在他前面,
在组队一起参加了几次辩论比赛后,一次次熬夜商讨应对思路,
梳理辩论观点中有争锋相对的一步不让,也有相视一笑的默契。
渐渐地,他看我的眼神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好像有星星在里面,一闪一闪的。
后来有一次恰逢中秋节,同学们都回家了。
而我无处可去,又得了重感冒,冯天自告奋勇留校陪我过节。
缺爱的孩子遇到这种雪中送炭的温暖,心一下就融化了。
我们俩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从本科毕业到读研,再开始工作。
大家相处的挺融洽的,有不少甜蜜时刻,也传为辩论队的一段佳话。
只是时间久了,偶尔感受到他家里对我可能不是很满意,
逢年过节似乎也没提到见家长的事。
那会儿,作为职场新人的我,一门心思在怎么在工作中取得成绩,恨不得住在公司了,
也就没太在意这种隐隐约约的不满意。
那时候我想,只要我足够优秀,总是配得上一个幸福美好的小家的。
可是谁能想到,
不幸会一而再的关顾同一个人的命运。
03
护士又进来看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转身出去,
我知道她是来确认我是否办理完出院手续空出床位了,入院的人已经在等了。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侵袭全身,我有点瑟瑟发抖。
作为一个孤儿,我想最无力的时候,无非就是孤身一人却行动不便了吧。
我掏出手机,不情愿的给冯天拨了出去,
他情绪不太好,语气有点不耐,
「到了到了,在大厅了,
那个,我…妈妈也一起来了,我不让她来,她偏要跟着。」
不一会儿,冯天捧着束鲜花进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衣着考究,妆容精致的中年妇人。
反观多日未好好梳洗,面容清灰,眼窝深陷,毫无血色的自己,
我立马使出吃奶的劲,用上臂撑住身体将自己往床头挪了一点,
挤出一个稍显体面的笑容,叫了声“阿姨好” 。
冯天转头就被护士叫走了,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冯天妈妈也不说话,在病房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空的花瓶,
然后开始一支一支地鼓捣那束花,
我尴尬的仅存的脚指头都快把床抠出个洞了,也不知道该如何起个话题。
就听她悠悠的说:
「你看,今天这玫瑰花都新鲜啊,颜色也够饱满,品质真不错。」
「谢谢阿姨来看我,还给我带花。」
我附和着,可是她也不接话,接着说:
「可是一束里面总有一两只是折断的,只能扔掉,好可惜啊。」
随即把其中一只折断了的玫瑰抽了出来,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转过头,突然绽开一脸笑容,对着我说:
「不客气啊,我是来看小天的,顺道。」
我背上的毛孔里渗出了一层冷汗,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只能把头埋得更低一点,让被子挡住她那让人不自在的目光。
「对了,小天他们单位最近有一个大项目,负责人是我多年的老同学,我让他带带小天,以后有了这种国家级大项目的资历,小天的前途就不可限量了。」
阿姨顿一顿,接着说:
「要不,我给你请了个保姆,可以住家,这样万一小天忙起来,就不怕照顾不到你了。」
「阿姨知道你现在困难,可是咱们也不能成为男人事业路上的阻碍对吧,不然总有一天,他们要是错失了上升的空间,是会后悔的。」
「保姆先暂时定了一个月,回头」她看了一眼我的腿,
「你要是继续需要,再跟阿姨说。
明天,就让小天专心回去上班吧,他这样两头跑也挺累的。」
隔壁床大姐这时候从卫生间出来爬回床上,
听了半句,赞道:
「小姑娘运气真好,男朋友宠着,这婆婆也好,还给你请保姆。」
我笑了笑不答,心里尽是苦涩。
爸妈走后,再也没人把我捧在手心里,过了这么多年人情冷暖的日子,
这话里话外是什么个意思,心里早就清楚明了了。
冯天正好进来,看了眼我们的表情,打起了圆场。
「今天是安安出院的好日子,妈妈说一定要来看看,
看我这一个月有没有把咱小猪喂胖了。」
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一定会是个非常完美的男朋友。
我尴尬的继续陪笑着,冯天被他妈白了一眼,
赶紧转头收拾东西,抱我上轮椅,我和隔壁大姐互告了声珍重。
在被推出病房的那一刹那,我余光瞥到了那束玫瑰花,孤独的伫立在空空的病床边。
「原来你也只是个用过即抛的临时演员啊。」
刚出医院,冯天妈妈给了冯天一个眼神,就打了一辆车先走了,
而我则像个牵线木偶一般被冯天推着回到了我家,一路沉默。
还好,还有个能够让我容身的地方,这是爸爸妈妈留给我的房子。
还没进门一会儿,冯天的电话铃声就开始交替着响,
「最近项目有点紧,这个事又只有我能牵头,别人都搞不定,真的愁死了。」
他边抱怨着,边把我抱回床上,
可我明明看得清楚手机里一直闪着的来电显示是妈妈。
我知道他肯定有话要说。
「我最近可能就不能经常过来照顾你了。」这句声音特别小。
其实从上次转瞬即逝那一眼开始,我就打定了分手的主意。
我不想去探究人性的底线,也不想看着本来的美好显出丑恶的嘴脸,
更加知道,这世界哪有什么没来由的不离不弃。
当然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也嫌弃自己,
持续的疼痛,呕吐,幻肢痛已经把我折磨得不成人样,
我也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可是,即使是走,我还是不甘心地想看一看冯天的态度。
毕竟只有他知道,当车莫名其妙突然加速撞过来时,
是我将身边的他一把推开倒进旁边草墩子里。
他把医院带回来的东西规整了一会,不自然的说要先回公司去忙了。
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从包里掏出一叠发票,放在茶几上,小声说:
「那个,医院的费用我放在这了,我的账号你知道的哦,方便的时候再给我好了,
请保姆,妈妈本来说她出,可是我也没好意思让她老人家破费,就,嗯。。。」
我微笑着点点头说「好。」
嗯,看到了,是决绝的。
谢谢爸爸妈妈,虽然早早的离开了我,
可是除了留下这套房子,还给我留了点钱。
不会让我在这种境况之后,还要窘迫到尘埃里去。
可是孤独呢,却没有放过我。
小时候不敢一个人睡觉的夜晚,妈妈就会给我房间留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
可如今,我没了爸爸妈妈,没了温暖的家,
没了自以为相爱的男朋友和向往的二人世界,
没了一条腿,也没了小夜灯。
04
天渐渐黑了下去,所谓的保姆却迟迟没有出现,只好点了外卖,
外卖员小哥把饭盒扔在门口, 敲了下门就走了,
只好坐着轮椅出门去取,却就差一丢丢距离,手够不到外卖的袋子把手,
左右腾挪半天,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摔出了轮椅,在楼道上摔得四仰八叉。
伤口的钻心疼痛顶不上自尊心被按在地上疯狂摩擦的羞愧。
我硬撑着双手拖着全身,爬回了房间,还不忘将外卖也拎了进门。
就在关上门那瞬间,实在憋不住了满腹的委屈,我嚎啕大哭了起来,
哭的那个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问:
-「你点了什么吃的,好吃吗?」
大哥,这是重点吗?这时候说这个合适吗?
正想着,这哪儿来的没眼力见的倒霉鬼,
忽地意识到,这是在我家啊,那这声音是从哪传出来的…
更让我崩溃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小姑娘,我们都听到了,你那个男朋友,是有点过分了,你想哭就哭吧」
声音低沉而苍老,是昨晚那个…
我顾不上哭,抹了一把鼻涕眼泪,
四下张望,房间里空空如也,除了窗外隐隐可见道路的街灯红红绿绿。
「你们…你们…能看到啊」
-「你放心啊,我们可看不到,就是能听到你这边的动静,
大白天的我们也不敢吭声,天黑了看你哭得伤心才出来安慰你一下。」
-「是哭的太大声了,好吵。」是刚才那个问吃什么好吃的声音,
敢情我是被嫌弃了。
「所以,我的腿成了个对讲机?」
-「好像是这么回事。」两人异口同声。
几下沟通,终于把情况摸了个大概。
大抵是殡仪馆某个粗心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将我的腿兄好好放置等我去取,
反而和其他当日需要统一处理的骨灰一起埋进了“集体宿舍”。
而腿兄也以某种神秘的缘故,成了我在“宿舍”那头的代“言”人。
宿舍里声音不少,开始自顾自的开始聊了起来,
新人优先享受破冰发言权,蚊子音姐说起小孩被人贩子拐走,她出来找了好几年了,家里人已经不要她了,结果更悲催地遇到了车祸。
大叔说着自己是荒野独行客,谁知道老师傅阴沟里翻船,夜晚露营时太冷没开个气口,失温加缺氧,走的莫名其妙。。。
新来的诉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老住户们也忙着相互热络起来。
谁提了一嘴那个瘸腿小菇凉,硬生生脑补出了一堆齐刷刷的目光向我扫来,吓得我浑身汗毛立正。
大家对于我白天的遭遇,都有些愤愤不平,
大叔说,要不去吓唬吓唬冯天一家给我解气,
但是对于怎么去这个事,又没了主意。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有点热闹,又有点吵。
不争气的幻肢痛再次袭来。
截肢后几天过的浑浑噩噩,
剧烈的神经痛从残肢开始,蔓延全身,让我不得不频繁的使用止疼泵。
带来的副作用就是嗜睡和呕吐,吐到胃液胆汁都吐不出来。
终于过了几天伤口的疼痛减轻了一些,
当我以为这一切快要好转的时候,幻肢痛开始出现了。
它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止痛针对它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是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开始只是电击感,
后续还出现了刀割,挤压,火烧,刺痛,而且都很剧烈,
仿佛痛楚神经在变着花样想再弄死我一次。
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右腿了,
可是疼痛却很明显一会在脚趾头和脚底板,
一会又在脚踝和小腿,像一个狡猾又诡诈的敌人。
我能忍受孤独无助与被遗弃感,却忍受不了这种生理上的痛感,不自觉地低声啜泣。
-「如果实在疼,可以在嘴里咬根木棍或者毛巾,管用。」
是嫌我吵那哥们…
「你也很吵,好吗!」我不服输,
-「真的,信我。小时候我妈揍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干的,
以前班长罚我们的时候,也是这么扛过来的。」
他不理会我的反感,自顾自的说着。
这样就很烦了,
有一群人,啊不,“生灵”,
不需要敲门就闯进了你的生活。
俗话说,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嗯,我这扇窗是大概通往蹦迪厅的吧。
05
不得不说,自从有了每天天一黑就开始的“热闹”,
日子没有在医院的时候那么分分秒秒难熬。
白天大家可能都忙着睡觉或者躲避所谓正盛的阳气吧,基本处于断线状态。
但是奇怪的是嫌我吵哥,却能够在大白天的也时不时来一句。
提醒闹钟响了,不想起来做复健,吵吵哥开始在耳朵边当唐僧,
-「今天需要做单侧小腿肌肉训练和双向大腿肌肉训练,不然你的另一条腿肌肉会萎缩的」。
疼得不想吃饭,他嚷嚷着赶紧叫外卖,还对蛋白质,碳水和膳食纤维的搭配有严格的要求。
-「这个吃的太油腻,那个吃的蛋白质含量太少,必须补两个鸡蛋。。。」
一时想不开又默默流眼泪的时候,他也会突然冒出来,
讲一个莫名其妙的冷笑话,然后自己哈哈大笑。
总而言之,人如其名吵吵哥
我是少了条腿,但是耳边却多了张嘴。
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是和假肢定制商沟通那天,各种型号各种品牌实在太复杂了
而销售的小哥好像更倾向于推荐外国的品牌,说的天花乱坠,但是价格真的是太贵了。
吵吵哥在我耳边轻说,先挂了,回头我帮你选。
然后他从结构,材质,压力需求等几方面给我详细地做了功课,
突然他顿了顿,语气很郑重,和平时不一样
-「你有什么遗憾是截肢前想去做而没完成的?」
一直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不敢问自己。
「我...」
-「别怕,说说看,万一还是能实现呢?」
「我想去迪士尼乐园,还。。。还想去」我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想去贝加尔湖看蓝冰,想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还想去巴塞罗那看圣家堂。。。
我还想接着跑步,参加马拉松比赛,跑完42公里」我已经泣不成声。
「可惜,可惜现在哪也去不了了。」
-「明白了,你需要的假肢是一只可以陪你跑完马拉松比赛的腿,那咱们就照着这个目标去选,但是你也得答应我,要每天坚持不断地康复训练」
「我?我还可以吗?」
-「当然了,你去搜搜残疾人奥运会,有多少人戴着刀锋假肢参加短跑比赛,跳远比赛,有多少人戴着运动假肢参加全程马拉松比赛。」
我用视频软件搜索着相关的资料,边看边流泪边激动,
-「这个过程会非常艰难,也会很痛苦,但是相信我,你一定可以达到目标跑过终点的。」
「嗯,我不怕吃苦」
-「行,那我可化身魔鬼教练了」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儿怕了…」
半晌沉默,我终于问了出口
「吵吵哥,啊不,教练,你叫什么名字?」
-「请叫我…无名英雄」
「…」
-「英雄方默」
「这还差不多,我叫常平安,方师傅好」
-「这听起来有点像叫出租车司机,不过你的名字真好听」
我低头看了眼残腿,苦笑。
挺好,没死就是平安。
06
夜晚降临,家里又热闹了起来。
和那位低沉声音的老者交谈,
让我大概了解了现在的情况:
在这个“集体宿舍”里,因为大家都是“无人认领”,
没有亲人的追思和纪念的仪式,所以这样的灵魂在骨骇入土后就极易生成执念,以灵魂体的形式存在,就是所谓的鬼。
至于我的腿兄为什么和大家混到一块去了,大概只能归咎于某个马虎的工作人员了。
据老者介绍,
每隔一段时间,殡仪馆会将这一期间内经过了公示期无人认领的尸体火化,然后再经过骨灰无人认领期,就可以进行统一放置,深埋在一个专门划拨的区域。
好在每次放进来的骨灰都是单独的容器,好歹没和之前的混到一起了。
当天统一处理的盒子上写着人数3人,两男一女,
也就是蚊子音小姐姐,露营大叔,和方默。
那么现在就出现了两个问题:
首先,如果我的腿和蚊子姐露营哥以及方默的骨灰混在了一起被统一处理,那么现在殡仪馆答应帮我保存的所谓的我的腿渣渣,又是谁的呢?如果只是单纯的错放进了,他们也认,那要求他们把那天统一处理的骨灰挖出来,还能找到我的腿。
但是如果殡仪馆死不认账,非给我从哪找点骨灰出来糊弄,我怎么跟他们对峙,“啊这不是我的腿,被埋了的才是呢。”这怎么说得出口吗?瞬间头裂开了。
其次,如果侥幸,骨灰拿得回来,
腿兄得回我家享受起码五十年的香火,助我来日当富豪的,
可是混到了那天统一放置的骨灰里,还有三个人。
这一下凑齐了一桌麻将,这算个什么事啊。
如果我想取回腿兄,但是不带其他几位回家,
那唯一的办法据老者说,
就是在一年内帮助大家实现一个生前最大的执念或者说愿望。
这样,执念一散,大概率就是能各归各位,该上哪上哪了。
至于之前的这些前辈,大抵入土的时间太久,
只能被困在这一方天地,大家唠嗑作伴了。
也挺好。
总结下来,我明白了当务之急就是得先去趟殡仪馆,看看能不能顺利拿回腿,
如果取回来了,就是要帮助徒步失温的大哥和蚊子音的小姐姐,以及方默完成夙愿了。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人能够行动自如啊,
时间紧迫,康复训练和假肢定制计划就紧锣密鼓进行起来。
渐渐的幻肢痛减轻了,或者说麻木了。
在方默的督促之下,每天要拄拐走路半小时,躺床上拉伸半小时,各两次。
加上吃得要营养丰富且均衡,
虽然冯天妈妈口口声声说她大方给请的保姆一直没有出现。
还得感谢这个啥事都能送货上门的网络时代,我把自己照顾得还不错。
然后终于等到了上门安装假肢的时刻,
安装后刚刚杵着拐杖能找到的平衡又失去了,
伤口处因为压力和摩擦,重新开始持续的疼痛,每晚睡觉取下假肢时腿子都又红又肿,
我总能疼的哇哇大叫。这时候一般大家都在,就会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我。
白天醒来,需要安装上假肢,我都特别抗拒,一是怕疼,
一个是心理上的没有安全感,不敢走,不敢让残腿处使劲,
这时候一般只要方默在,他就会用招人厌的口吻说
-「就这进度,还想跑马拉松,等你头发白了以后吧!」
魔鬼教练除了嘴巴很讨人厌,其实很“尽职尽责”,
他会要求我每天扶栏杆走路,步态训练,然后练扶墙半蹲,
练习间歇,他也偶尔会出现陪我聊聊天,
如此训练,痛苦,反反复复,
但是渐渐地,我能够带上假肢自由地走路了。
也渐渐地,我开始和方默分享一些更私密一点的事情,
比如和冯天怎么开始谈恋爱的,
比如新闻上说父母是怎么离开的,
比如自己曾经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间歇性失忆,所以不记得父母发生意外前后的事情了,后来看了新闻才知道。
07
训练的重点从康复训练,转向专项训练-进阶协调性,腿部肌肉耐力,爆发力等等,
因为我要着手准备重新练习跑步了,
把废号练回来的计划让我一边苦得咬牙切齿,一边又有种莫名的兴奋。
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家又出来唠嗑了。
蚊子姐用蚊子音详细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大家都默默地听着,
-「女儿四岁那年,我就蹲街边买个橙子,都怪我,非要一个一个挑,挑好称好转过头来,女儿不见了」
-「一家人找了一年,医院,孤儿院,从本市,本省找到全国各地,顺着火车线路找,到一个站就下来找几天,哪里有消息说抓获人贩子窝点的就去哪找,哪里有人提供线索了也去找,虽然十有八九是假的或者不是自己家闺女。那时候那个苦啊,顾不上吃饭睡觉,跟疯魔了一样。」
-「后来,渐渐地,家里仅有的钱也快路费被掏空了,老公劝我放弃,好好打工几年再生一个。可是我不行啊,我每次想到我女儿还这么小,这么乖,万一被人卖到了山里给人当童养媳,得多苦啊,万一被人弄残了去要饭我想都不敢想,我不能放弃啊。于是我狠狠心就和老公离婚了,自己一个人踏上了寻亲的路。爸妈被我气得不行,没多久就相继离世了。我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爸妈。」
蚊子姐低声啜泣着,我的心也跟着一揪一揪的疼。
原来生活中比我不幸的人也大有人在。
从此后,蚊子姐就一边打零工流浪,一边找寻自己的孩子。
而她老公在那不久,就娶了别的女人,生了儿子。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又遇到可恶的渣土车闯红灯。。。
-「从离家开始找孩子,前前后后八年了,遇到车祸后尸体无人认领留滞存放三年,火化后又放了快一年才入的土,算了算,闺女如果还活着的话,都快成年了。」
蚊子姐的夙愿肯定是找到女儿咯,可是这个任务大概是不可能完成了。
我做好了心理建设,大不了就一起供奉蚊子姐,
生前吃了那么多苦,那么单纯一个好人,死后配得。
露营大叔的愿望就简单的多了。
-「在雪地露营的时候啊,我可太想吃一碗家楼下小面馆的红烧羊肉汤面,
热乎乎的汤配着大块羊肉连筋带肉,duangduang的,特别好吃,
要是能再大快朵颐上一碗,这辈子就值了。」
任务+1,这事小case,行动自如后,去一趟大叔老家就行。
但是白天絮絮叨叨的方默,今晚却意外地沉默,
好像并不想和大家分享自己的经历和夙愿。
我打算打直球,开口直接问。
因为要拿回我的腿子,大概率只能把混合了方默的骨灰也带回来了。
也就是说,咱们两生不相识,这死后必得同穴了。
那我不得把人祖宗三辈给打听清楚了,
回头我这每年吭吭烧纸钱,然后全被渣男给骗走了,那我不是白忙活几十年。
这么想着,回头一想方默每天制定训练计划,陪我训练,
监督我饮食,安慰我沮丧,低落,自卑等各种心情,
陪伴我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这样揣测别人很不好,顿感面红耳赤。
08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的名字在这出院这四个多月里,从未出现。
接通后,我听到了冯天略带尴尬和局促的声音
「安安,你最近好吗?我最近太忙了,忙的昏天黑地。。。」
工作忙这个借口百试百灵,我没接话,姑且看他要干嘛。
「咱们不是快毕业五周年了嘛,辩论队的同学们说要聚一聚,陈老师也会来,他们说你在微信群里不回消息,问我咋回事,让我带你一块去呢,就定了下个月的第一个周六。」
哦,陈老师,当年的经济法专业大拿。
后来听说去发改委任职了,估计和冯天公司的项目审批有点关系吧。
「你行动不方便,那我到时候来接你好吗?你说这些同学也是的,这么多年都没啥联系了,突然来这么一出,不去又不好,去了说不定又要议论你的腿。
我其实本来就想着不让你去了,省的他们说了啥你又伤心,
但是他们好像知道你出车祸的事了,我说你恢复得很好。
这样,去一下让大家放心也是好事。」
冯天大概知道,我这个人比较i,不太会主动与人分享,也大概率没有告诉同学他出院就提分手的事,所以在曾经的老师面前,还需要我配合演出他的深情人设呢。
「行。」
一阵沉默后,他有点不自然的说:
「安安,主要是我妈,他们觉得车祸这个事,
对你冲击太大了,所以想让你冷静一段时间,不准我来烦你。」
他还要继续说,被我打断,
「所以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被我妈管的很严,所以没有办法」
「所以你一个25岁的大小伙,腿长在你身上,因为你妈妈管得严,所以你就半身不遂了,生活,甚至脑子都不能自理了?
我是小腿截肢了,我看你是脑干截肢了吧!」
我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说多了,
「我不去!」啪的挂了电话,
听到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
-「哎呦喂,妹子雄起了!」
我其实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毕竟和鬼开茶话会都经历过了,
啥事都不能算是事儿了,我也看得开,
人性的趋利避害,其实是很正常的事,
相比坦坦荡荡的自私鬼和利己主义者
我更看不起虚伪的茶艺家和把任何事的责任都归因于别人的巨婴。、
其实最近发生了什么,我大概知道了,
因为大学时处的比较好的学姐妹给我发信息了,
这我才知道,冯天在辩论赛同学群里,被人问起在医院好像看到出车祸的我。
没想到这小子戏精上身,为了塑造深情形象,
和大家说,他日以继夜茶不思饭不想的照顾我,还要忙项目审批,怎么怎么不容易。
我就不明白了,明明巴不得赶紧和我划清界限,摆脱包袱的,
这怎么一下子又上赶子要凑上来,
直到想起,当年的辩论导师陈老师也在群里,
而陈老师正好是和这小子负责项目对口的政府方大领导。
想通了这一点,我一整晚都气鼓鼓,不想吃饭也不想训练,
「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蠢,愚蠢的恋爱脑,蠢到为了这样的精致利己主义小人失去了一条腿,我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蠢货。」
方默估计是想哄我,岔开话题和我说: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师的心愿吗,那今儿就告诉你。」
我心头一震,
-「师傅的心愿就是跑一次全程马拉松啊。」
「啊,就这么简单?」
-「对呀,就这么简单!」
主线任务+2,这事虽然比露营大叔的吃一碗牛肉面难度大了不少,
但是胜在简单明晰,而且又是我的人生愿望清单里的任务。
比给蚊子姐找女儿可简单多了,
顿时感觉心情都舒畅了,离当富豪又近了一步。
虽然总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怎么会这么巧呢?
我想再问问方默,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生前是做什么的。
他又嬉皮笑脸问我是不是不气了,转他500心理咨询费。。。
09
行动能自如后,我打算先去趟殡仪馆,
去之前一晚,和老者以及其他人依依惜别。
因为如果能顺利取回腿兄,就可能再也见,哦不,听不到大家了。
果然到了殡仪馆,说明来意,
工作人员捣鼓半天电脑和纸质文档资料后,支支吾吾地说要问一下上级,
然后一个中年男人模样的领导被叫了出来擦屁股,
告知因为临时工作人员的失误,本来应该存放在殡仪馆的腿兄,
被误取和其他当天其他需要统一处理的无主骨灰一起处置了。
领导一个劲儿道歉,我心里虽然松了口气,
嘴上却十分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就从眼眶里往外淌。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怎么能这么不孝,
年纪轻轻残疾了不说,自己的腿都不能带回家,
呜呜呜,我明明说了要给我留好的啊」
领导招架不住,赶忙派人去给我把埋下去的挖出来。
还一边安慰让我不要介意,挖出来还给我就行,肯定没有被污染。
我信你个大腿,姐在下面可是有眼线的。
一通操作,我终于拿到了沉甸甸的铁皮盒子,装着大叔,蚊子姐,方默,和我的腿兄。
虽然被“临时工”搅和了一通,却有了奇遇,我也不能太多抱怨。
出了殡仪馆,便径直打了个车,
兜兜转转去了露营大叔心心念念的那家就在隔壁县城的羊肉面,
面端上来的时候冒着热气,果然香味扑鼻。
但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是把面供在这,还是要像电视里大家倒酒一样,把面倒在地上。
我耳边轻轻一个声音:
-「大叔说让你替他吃就好。」
我郑重的把面端起来举高,然后自己在心里默默鞠了三个躬,开始吃了起来。
浓郁的羊肉香味 仿佛把灵魂也瞬间填满了,我好像听到了一声满足的饱嗝,然后
虽然无法证实,但是清楚的感知到,大叔去了另一个地方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一句话,灵魂是有重量的。
因为手中的铁盒子好像真的轻了一点。
大叔,珍重啊!
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
我在玄关的地方清了个柜子,把铁皮盒子端端正正放在中间,
再把楼下刚摘的小红果枝拿个玻璃瓶装水插起来盒子放在前面,
然后轻轻叫了声:「蚊子姐, 方默」没人回应,我突然有点小慌张, 心噗噗跳起来。
我开始担心方默和蚊子姐没有和我一起回家,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已经完全黑了,家里没了往昔的热闹,
我突然很想哭,又有点手足无措,
我没有做好准备,和我的师傅,无名英雄方默告别啊。
他絮絮叨叨说过的每句话开始播放ppt,
-「意外每天都在发生,只是你恰好遇上了它,
它看似是一场灾难,但是既然存活了下来,就可以化劣势为优势,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啊。」
-「以后你就会发现,人生不一定需要两条腿走路,但是一定需要抬起头来走路。」
-「今天阳光明媚,必须出去走走。」
-「开心点没,给我转500心理咨询费。」
…
泪眼婆娑中突然灵光一闪,
我在厨房找了个勺,在家里种两米高龟背竹的大花盆里挖了个坑,把铁盒子埋了进去。
半晌过去,方默那欠儿欠儿的声音响了起来:
-「今天的深蹲完成了没有啊?」
心头一块大石头咚的落了地。
10
时间很快来到了同学会的那个周末,
期间冯天开始不停的微信嘘寒问暖,我设置了消息电话免打扰。
也听物业的保安大哥提过他来过,在门口半天进不来,
因为我换了锁也换了密码啊,好巧不巧又是我去殡仪馆那天,吵都没能吵到我。
以前的我乖巧懂事,别人对我一点好,我就会觉得好难得好珍惜,恨不得十倍的还回去。
可是遇到自己介意的事,比如被价值权衡了,或者被利用了,
却只会压抑自己的委屈,害怕表达出不高兴的情绪,
害怕拒绝之后会失去对方,害怕反抗。
经历了这次不着痕迹的被抛弃,面对冯天又回过头来想榨取我的剩余价值,
确实触碰了我的逆鳞。
而这段时间卓有成效的康复,也让我有了自信和底气去对抗。
我并不打算默默地配合冯天这场拙劣的表演。
穿戴上假肢,大大方方换上一套舒适大方的休闲装,简单画了个妆。
和学姐约好,去的早一点。
到了聚会现场就被同学们围住,有好奇的有关心的,我都笑笑回应,
唯独对关于我们俩的事,我郑重地和大家说:
「我们在出院后,就和平分手了,并且再也没有见过面。」
大家的表情看起来都很精彩和玩味。
「啊,怎么会这样,我们一直以为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又一起遇到车祸,
有他照顾你,我们还觉得挺放心…没想到啊」学姐适时说道:
「不是,冯天前两天还在群里说他在照顾你啊。」
「没看出来啊,这小子竟然是这样的人!」
「那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啊,听说你家里也没有其他...」
师兄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收了声,
「谢谢大家关心,我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医生也说我恢复的非常好,是同等截肢条件下恢复正常行走进度最快的病患之一了。」
我有点小骄傲,
「虽然中间的过程,确实有点煎熬…」我哽咽了一下。
「但是真的撑过来了。」脸上绽开了一个劫后余生的微笑。
包厢里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巧的是,包厢门这时打开了,冯天涨红了的脸写满了尴尬挤了进来。
他看我坐那,一脸的惊讶,立马想找我身边的位置坐下,对着我半嗔怒半撒娇的说道:
「不是说好我来接你的吗,咋不等我就走了呢?」
学姐一把拽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了下去,对着他一脸冷漠:
「对不起,这儿有人。」
学姐一直在给我夹菜盛汤,陈老师也很动容的握着我的手说:
「人生的路是你自己的旷野,不要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和眼光,
不管是肆意奔跑,还是缓步徐行,过好精彩的自己就好了」,我含泪点头。
大家都刻意没搭理一贯活跃的冯天,这种无声的讨伐倒是很符合我们辩论队的调性,
【懒得和你辩论才是最大的鄙夷】
不知道冯天吃得怎么样,反正这顿饭我吃的身心极其舒坦。
席罢,跟导师和同学们告别,被学姐挽着手走出餐厅,
冯天追了出来,学姐一下子挡在我身前,好像在防什么脏东西。
「安安,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走得这么好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学妹我会送。」
「好了,谁都不用送,我自己能走。」
说罢我抱了抱学姐,钻进了提前叫好的出租车,朝学姐挥了挥手,再朝冯天竖了个中指。
回家的路上,我听到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
-「爽不爽?」
「好爽…谢谢你!」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的荣幸。」
11
转眼带上假肢已经大半年了,
我从可以慢跑一公里,五公里到能够跑完十公里,十五公里,半马…
跑步是一项非常磨炼意志力的运动,特别对于只有一条腿的我而言,
可是当我跑的越来越远,越来越得心应手后,那种巨大的成就感也是无法言喻的。
我也因此变得越来越自信,内心也越发坚定。
工作回到了正轨,有公司没有因为我的残疾而歧视我,
反而能够看到了我的能力和付出的每一分努力。
方默在白天出声的情况慢慢少了,
我猜想他是想让我慢慢适应没有他的“意见”陪伴的日子。
毕竟,一年之期很快就要到了,
而报名的马拉松比赛也将在此之前举办,这是方默的愿望,我要替他实现。
可是一旦实现了,他也会和露营大叔一样,消失去别的地方。
自从有了上次大叔走后,方默他们消失的几个小时后,我开始有点儿抗拒这件事。
我自私的希望方默能够像过去一样一直陪伴着我。
又害怕自己陷入另一个如冯天一般的依赖陷阱中,无法独立面对自己的人生,
同时又不停地告诉自己,方默为了我做了那么多,为了他的愿望我义无反顾。
几个声音在脑子打成了一团浆糊,夜夜难以入眠。
一贯沉默寡言的蚊子姐突然开口说话:
-「安安,大姐有话先跟你说。之前好多年,每天浑浑噩噩找女儿,快不会说话了。
我得想想要怎么表达,嗯…就是,大姐好像快走了。」
我大吃一惊,忙问「姐啥意思啊?」
-「之前好多年我的脑子里只有找闺女,可是最近这一年,我看着另一个别人的闺女,
吃了那么多苦,以前你夜里疼的低声哭,大姐的心就跟着绞着疼,后来你为了练习走路跑步,每次疼的哼哼,我觉得就像自己身上剜了块肉下来一样。
但是你真的就勇敢的一点点站起来,不被困难打倒。
大姐真的为你感到骄傲啊。
我想我的亲生女儿也能像你一样勇敢,我要相信她。
看着你一天天朝着自己的目标艰难迈进,我觉得我的愿望也在一天天实现了,
感觉我应该要离开了,所以来和你告别。」
我从来不知道,蚊子姐是这样看待我的,一时悲从中来,泪止不住得往下哗哗落。
蚊子姐语带哽咽,接着说道:
-「别难过,大姐走是好事啊,可以放下糟心的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姐也放心你,你很强大,能够把自己照顾的很好。」蚊子姐顿了顿,
-「另外还有一个事,大姐在走前想告诉你。
方默在和大家还在一起的时候提到过,他之前是个消防员。在一次高速道路塌陷救援中丧生的。
他说他在那次事故中最后救出了一个女孩子,回头再去寻找别的生还者时,遇到二次山体滑坡,而被冲下来的泥石流带到了很远的地方,以至于遗骸隔了很多年都没能被消防队找到。」
我如遭雷击,【高速道路塌陷】这六个字为什么我这么陌生却又这么熟悉。
一股被尘封的记忆如洪流一般突然涌了上来,
记忆的碎片粗暴地塞进我的脑子,打碎,搅烂现有的安宁,剧痛几乎让我窒息。
是那次寒冷的冬夜,车子载着满满的年货,爸妈和我一起往乡下的老家赶路,突然,毫无征兆的强烈的翻滚和黑暗淹没了一切。
耳朵听到妈妈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别怕,爸爸妈妈在。」
然后世界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与窒息中。
在黑暗中过了很久很久,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
突然出现了一束光,一个满头满脸都是泥的人伸出了一只手,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出去。而我脑补出来的方默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絮絮叨叨时的模样,魔鬼教练时的模样,教训了渣男后问我爽不爽的模样,
两个人的轮廓逐渐重叠成了一个人,竟然是这样!
这个人,在我人生第二次遭遇不幸时,又鬼使神差的出现在了我身边,再一次守护了我。
怪不得,怪不得只有他能够随时随地和我建立通讯连接,而其他人都只能在夜里。
原来是因为,我们俩的羁绊竟然这么深。
我的脑子里挤满了不可思议,耳边还听到蚊子姐的声音:
-「后来来到你家,我们都看到了你贴在墙上的那次事故报道简报,
他不提,也不让我说,说是怕你失去的记忆又回来二次伤害。
但是我觉得你,现在已经是个坚不可摧的战士了,过去的事情,再也没有办法打倒你了。
你们俩都是好孩子啊。你要帮他实现愿望让他早点去投胎哦。
大姐要先走了,谢谢命运能够让我遇到你们,让我觉得了无遗憾了。」
蚊子姐的声音渐渐消失,我坐在地上哭成泪人。
边哭边大声叫着:
「方默,你出来,是你吗?
告诉我,十年前那个人是你吗?」
哭了好久好久,我才听到方默的声音:
-「平安,是不是我,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平安。」
12
我终于换上了为马拉松特意定制的碳纤维刀锋弧形假肢,站到了起跑线上。
42.195公里的距离,仿佛比我26年的人生还长,
一边奔跑,脑子一边反反复复播放着十一年前的那场灾难,和过去一年的经历。
在困境中,我感受过短暂的温暖,感受过冰点的冷漠,也感受到了来自方默以及蚊子姐,露营哥,老者这些萍水相逢的人的温暖和帮助。
我就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小孩,他们用爱把我包裹在其中,为我遮风挡雨,让我懂得全力以赴去逃脱困境,解决自己必须面对的,和争取自己想要的。
我开始懂得,人生就是去改变可以改变的,去接受无法改变的。
所以我应该要接受大家都要离开我奔赴自己的使命的事实。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周围的人都以为我是因为身体残疾却坚持用假肢跑完马拉松而激动得落泪。
而我却是因为深深的不舍。
我替他完成了跑马的心愿,他就要离开了。
我轻轻地试着叫了声方默,果然没有人回应。
我如行尸走肉一般,被人披上毛巾,挂上完赛奖牌,
被人合影,被人拍照,被人拥抱,眼泪鼻涕一直不停地流下来。
这一刻,好像全世界的聚光灯都在我身上,
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全世界遗弃,再次变成了孤儿。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哭,突然一个声音响起,透过空气和皮肤,直达大脑和心脏
-「其实师傅一直有句话想跟你说,你的鼻涕快要掉下去了,好难看。」
明明说着让我出丑的话,却宛如夜莺婉转啼鸣,动人心弦。
我拿手抹了一把鼻涕,大喜过望。
-「师傅还有一句话要说,你救那个渣男不是因为你蠢,或者恋爱脑,而是因为你无比的善良与勇敢。我为你骄傲。」
我啜泣着:「我以为你走了…」
-「可能我比较贪心吧,我的愿望好像不止跑马拉松哎,可能还有买迪士尼乐园的年卡然后一有空就去玩个够,然后再去贝加尔湖看蓝冰,再去马赛马拉大草原看动物大迁徙,还想去欧洲巴塞罗那看圣家堂呢…
其实我的愿望是,看着我救过的小姑娘,能够实现她所有的愿望。
你说这样的愿望能不能被实现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