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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李四梅坐在开往省城的公共汽车上,逃离了养大自己的村子。她望着窗外时不时掠过的房子,忽远忽近,最后消失在视线里。就像她这些年费心规划的人生蓝图,曾经那么绚烂夺目,却一眨眼就碎得让人猝不及防。心里的苦涩和孤单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仿佛大坝决口,瞬间就把她的心淹没了。她在车子里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一周前,她提着沉甸甸的行李,从外地打工回来。心里装满了一年的收获,满是对和亲人朋友团聚的期盼,还有对过年的憧憬,兴高采烈地踏上了回家的路。可现在呢,她就像一叶孤舟,狼狈地逃窜着。家就在眼前,却遥不可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靠岸。

这一切,都因为她爹老李头的一个决定。

1

老李头有一双好儿女,女儿叫李四梅,儿子叫李四强。

李四梅今年23岁,身材匀称,大概一米六五,在同龄人里算是高个子;脸蛋清秀,平时喜欢简单打扮,涂点唇膏,看起来清新脱俗;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她还擅长织毛衣,织的毛衣既暖和又时尚,穿在身上特别合身;头发忙的时候就扎成马尾,闲的时候就披着,但都打理得很好,更显得漂亮。虽说李四梅的长相不是倾国倾城,但整体来看还是让人看了很舒服,心里头喜欢。特别是在这乡镇,很多人都不太讲究穿着打扮,她就更显得出众了。

儿子李四强也挺不错,身高快一米八了,长方脸,棱角分明,身子骨健壮有力。说实话,不管是身高还是相貌,姐弟俩都比年轻时的老李头夫妇强多了。大家都开玩笑问老李头,你怎么能生出这么优秀的儿女,确定是亲生的吗?老李头总是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一本正经地说:“那肯定是亲生的!”说完还得补上一句:“其实我年轻的时候比他们还俊呢,就是后来忙着挣钱没时间打扮!”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得笑一阵。

老李头是镇上的铁匠,手艺可好了,打的铁器又好看又实用,在周边村镇都挺有名气。几十年前在乡镇,这可是个吃香的手艺。乡亲们家里总得要锄头、镰刀、铁锅、铁桶这些生活必需品。材质上不一定得多贵重,乡亲们也不挑,能用好用就行。还有盖房子的铁梁、铁门、铁窗,都得铁匠来弄。特别是乡镇经济发展了,很多人家庭条件好了,首先想到的就是添置新铁器。所以,铁匠在乡镇是个忙不停的手艺,一年四季都有活干。忙的时候就根据各家的需求定制铁器,闲的时候就打造些通用的铁器,比如铁钉、铁钩、铁铲,拿到集市上去卖。因此,老李头家在镇上算是富裕的,老李头也希望孩子能继承他的这门手艺。

李四强高中毕业后,跟着别人出去打过工,在机械厂做装配工。可他没干满三个月就跑回来了,衣物用品都扔在宿舍没带回来,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要了,死活就是不再出去了。他从小没受过苦,实在受不了工厂里那单调乏味的工作。他感觉那里的人就像机器上的零件一样不停地转,天天重复同样的动作,一点自由都没有。他以前还瞧不起他爹的铁匠活,可跟工厂里的活一比,铁匠简直就是美差。

既然受不了打工的苦,那就回家跟他爹学做铁匠吧,这正合老李头的心意。于是,李四强开始给他爹当学徒,学铁匠手艺。先从基础学起,烧火炉、抡锤子、打磨铁器。那时候铁匠没有现代化设备,全靠手工。干了一段时间,李四强发现做铁匠也挺累的,一天到晚围着火炉、铁砧、锤子、钳子转,不像他想的那么轻松。干活的时候主要是人和铁器打交道,一天到晚有时候也跟别人说不上几句话。但跟工厂的工作比起来,铁匠的生活要有趣得多,至少时间是自己的。

李四强总能找到乐子。一有空闲时间,他就跑到一边和雇主聊聊天,喝喝茶,刷刷短视频,或者跟雇主吹吹牛啥的。老李头也是能自己做的活就尽量自己做,儿子刚上手,很多时候不但帮不上忙,还经常添乱,他做了的自己还得再返工一遍。不过铁匠活也不是啥高技术,一来二去,几年时间下来,即便李四强不十分上心,也基本掌握了这门手艺。

一眨眼几年过去了,李四强都21岁了,该找对象了。老李头给儿子装修了房子,在自己老房子旁边新建了几间大瓦房。屋里院里都铺上了地砖,干净好看,下雨天也不泥泞。李四强也攒钱买了镇上一辆雅马哈摩托车,他经常故意开着慢档,摩托车轰鸣着在乡镇的土路上慢慢骑,身后扬起一阵阵尘土,引得乡镇里的鸡鸭鹅狗都好奇地张望。

在老李头看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差给李四强张罗一门亲事了。李四强年纪也不小了,结婚虽然还不急,但最好先把亲事定了,不然错过了好姑娘就可惜了。当老李头把这想法告诉媒婆时,他想凭他们家的经济条件和儿子的条件,媒婆肯定得争着抢着上门。可结果却发现,上门的媒婆没几个。仔细一分析,老李头发现他们确实遇到了个难题:李四强这种没长期在外打工的“家里蹲”,在婚姻市场上正被冷落呢。

2

“进城打工”这事儿,好多年前就成了农村青年男女追求城市生活的必经之路。这看上去像是大伙儿不约而同的选择,其实对农村青年的婚恋观念和选择影响可大了。不管他们最后能不能在城市扎根,都曾在城市里拼过一把,都算是“见过大世面”的。青年男女见面时,常会问:“你在哪个城市打工啊?”“工资咋样?”“老板人好不好?”然后就开始分享各自的打工经历、对城市的看法,还有对未来的打算。这样的话题,才能让他们越聊越起劲。而那些没打过工的青年,眼界就局限在周边的乡村,聊的也就是邻里间的那些琐事,跟外出过的人聊天时,往往插不上话。

甚至有不少农村女孩觉得,男人“连门都没出过,能有啥出息!”她们对留在农村的男性,往往先入为主地觉得他们能力不行,没志气,或者懒惰怕吃苦。就算这些男性其实挺好的,聊天时也容易被贴上“土气”、“没趣”的标签。在婚恋市场上,他们可就吃亏了。所以,就算是很优秀的农村青年,如果选择留在农村不出去,他的婚恋之路也不好走。

这就难怪了,李四强长得一表人才,还有一手好手艺,却很少有媒婆上门提亲。说完全没有也不对,但偶尔有媒婆介绍的姑娘,老李头和李四强都不太满意;更气人的是,有些姑娘长得一般般,却开口就要天价彩礼。

漂亮的好姑娘,到哪里都抢手,她们身边不乏既“见过世面”,又家境好的追求者。所以,往往年纪轻轻就有人追了,根本不需要媒婆费心。或者,她们有更多的机会直接选城市里的追求者,再优秀的农村男孩,她们都看不上。看惯了城市繁华的人,李四强的那辆摩托车,也就村里老人和孩子觉得新鲜,她们根本瞧不上。李四强新盖的房子,在农村人看来挺不错,但在很多有过城市经历的人眼里,还是觉得土气,她们想要的是楼房。

更糟糕的是,现在农村很多人都外出务工了,平时就剩下老人和孩子在家。年轻姑娘都很少见。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大家从四面八方回来,农村那一个月里突然就热闹起来了。当然,这一个月也是相亲的好时候。特别是春节前后几天,一年没见的亲朋好友聚在一起,聊聊这一年的收入、趣事,还有谁谁谁结婚了没有。在聊天的时候,顺便就给单身男女创造见面的机会。很多单身男女短暂相识后,如果彼此满意,假期结束后就会一起去同一个城市甚至同一个工厂打工,感情也就更深了。

所以,平时留在乡村的年轻女孩没几个。媒婆也是没办法,她们能做的有限。等到春节快到了,男孩女孩们都回来了,等待他们的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相亲。在这过程中,那些见过世面的、“有故事”、“有见识”的男孩,让女孩们挑得眼花缭乱,哪里还有本村留守男性的机会啊!

3

眼瞅着正常的相亲路子走不通,媒婆一提醒,老李头就动起了女儿李四梅的心思。他打算趁早给儿子换亲,孩子们现在还年轻,选择多,说不定能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其实,老李头早就通过媒婆瞅准了一个人,就是邻村老赵家的闺女,赵芳。

赵芳个头快一米六五了,身材匀称,脸蛋也漂亮,在镇上那是数一数二的美女。而且她心智成熟得早,性格又温婉,干活也利索,周边村镇的小伙子们早就盯上她了,看见赵芳都心里痒痒的,回家就缠着父母,求着媒人去提亲。可眼瞅着赵芳快91岁了,尽管说媒的媒人快把她家门槛踩破了,她就是不动心。为啥?就因为她想着得先等哥哥结了婚再说。

赵芳的哥哥叫赵强,但镇上的人都叫他“赵巧手”。他个头一米七五左右,身材健硕,手还特巧,一个人就能编出精美的篮子,雕出活灵活现的木雕。这条件在农村本是很吃香的,手艺人总是受人尊敬嘛。

可赵强年轻的时候贪玩,爬山摘野果时不小心滑倒了,摔伤了右腿。那时候乡村医疗条件不行,家里也没太当回事,就简单包扎了一下,也没去县城大医院看看。在家养了几个月,张强的腿是好了,但右腿走路还是有点跛,走快了或者跑跳的时候,右腿就显得不太利索。

这右腿一跛,赵强外出打工就受影响了。很多招工的地方,比如建筑工地、工厂生产线,都得双腿灵活配合才能干。而且赵强也没想着外出打工,家里农田需要他帮忙,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者,他也热爱自己的手艺,想在家乡继续发扬下去。

虽然右腿有点跛,但做手工艺品主要靠双手,右腿只是辅助支撑,赵强干起来并没啥大问题。再加上他手巧又勤奋,生活也还算过得去。就是走路时右腿有点跛,这点挺遗憾的。虽然有媒婆上门介绍婚事,但女方一听说右腿的问题,基本都婉言拒绝了。健康的小伙子多的是,何必找个有点“瑕疵”的呢。以后结婚办喜事,亲戚朋友会怎么看呢!

眼瞅着赵强都24岁了,还是单身一个。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给他说媒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照这样下去,他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妹妹赵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4

赵强和赵芳兄妹俩从小就没了妈,老爸老赵本可以再找个伴儿,但他怕继母对孩子们不好,就铁了心单身。这些年,老赵又当爹又当妈,既要忙农活,又要辛辛苦苦把赵强赵芳拉扯大。老赵平时忙着赚钱,家里多半是哥哥照顾妹妹。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赵强就比赵芳大五岁,但跟当爹似的,特别疼妹妹,啥都为她着想。他小学刚毕业就不念了,开始像个小大人一样给妹妹做饭、洗衣服。每天还得喂鸡喂鸭,帮着干田里的活儿。他总是骑着那辆破得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接送妹妹上下学。别的孩子都是爸妈或爷爷奶奶接,赵芳放学时,校门口总是站着那个比自行车高不了多少,晒得黑黝黝的哥哥等她。妹妹心里都记着呢。

赵强特别疼妹妹,有好吃的都留给她,没好吃的也想法儿给她弄点惊喜。农村孩子嘛,他啥生存技能都会。在河边田里干活儿,休息时就下河摸虾蟹,用自制竹竿钓几条鱼。在山上地里忙活,就在野兔出没的地方设陷阱,时不时能抓到野兔改善生活。草丛里的蚂蚱、豆田里的豆虫也是他的猎物,都能变成妹妹的美食。

这些都成了妹妹赵芳的小零嘴。他总是满足地看着妹妹吃,然后再吃剩下的。冬天外面大雪纷飞,他就用家里的火炉给妹妹烤香甜的玉米,或者烤点花生当零食,让屋里香喷喷的。

当然,没人敢欺负他妹妹,谁动她一根汗毛,轻了他瞪一眼就把人吓半死,重了就得挨一顿揍。他那一身肌肉,别说孩子,大人也怕他三分。不过这也有个弊端,就是一般人不敢追他妹妹,追之前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实力。不然将来对赵芳不好,肯定得被赵强狠狠收拾。

妹妹赵芳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初中刚毕业就跟着同乡出去打工了。那时候她才16岁,没到18岁的法定工作年龄,但她个子高,就跟招工的人说自己18了。查得严的时候,她就借同乡姐妹的身份证用。照片上长得一点也不像,但她就咬定是自己,说自己女大十八变,现在才变成这样。一般工厂也不会查得太严,只要她能好好工作就行。实在查得紧,就放她几天假躲躲。

赵芳就这么开始了打工生活。她生活上节俭,工作上努力。工厂有加班的活儿,她都第一个报名,因为能多赚点加班费。衣服也舍不得买新的,城市里的衣服太贵,她舍不得花这个钱。都是过年回家时,在农村集市上买几件便宜的,带到打工的地方穿。

别的孩子一个月工资1200块,一年工作10个月能省下6000块,剩下的都自己花了;赵芳每年过年都能省下9000块给家里,自己几乎不花钱。加上她对家里的贡献,还有赵强做木工赚的钱,他们家也盖起了四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大门上还贴上了喜庆的对联,在阳光下特别耀眼。

就是哥哥赵强的婚事一直没着落。因为这个,赵芳19岁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时,她总是拒绝。她得让哥哥先娶上媳妇,然后再想自己的婚事。不然年龄小的先结婚,在农村被认为不吉利,会“挡”了哥哥的运。

5

随着赵强年纪越来越大,赵芳也越长越水灵,机灵的媒婆早就瞅准了这里面的门道:何不拿赵芳给哥哥赵强换门好亲事呢?当然,赵强赵芳兄妹俩条件都不错,对方家庭也得差不多,才能配上他们。要是让赵芳这朵花儿嫁到不合适的人家,媒婆自己心里都得过意不去。

有个消息挺灵的媒婆,一下子就想到了老李家。媒婆琢磨了一番,觉得两家挺合适的:赵芳嫁给李四强那是富富有余,但也不算太亏;李四梅嫁给赵强,虽说有点下嫁的意思,但赵强在村里名声好,除了右腿不太灵便,其他方面都是顶呱呱的,嫁给赵强也不算吃亏。更何况,要是能让弟弟李四强娶到赵芳,那老李家可真是烧了高香了。

媒婆觉得自己这主意挺不错,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媒婆先跟老赵家透了透“换亲”的风,开着玩笑说,我觉得这么配挺好。媒婆说得再轻松,听的人心里也明白是咋回事。赵强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不能委屈妹妹,不能让妹妹为了自己牺牲。赵芳听了,好长时间没说话,默默回到自己屋,坐在床上发呆;第二天,她就像往常一样做饭、吃饭、招呼亲戚朋友,但从她紧皱的眉头能看出,她心里有事。老赵和赵强也不知道咋劝她,只好装作没事人似的。

第三天傍晚,天刚擦黑,赵芳一个人找到了媒婆家,眼睛红红的,说她特别感谢媒婆的好意,这件事就拜托媒婆了。媒婆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一刻,就连见多识广、经历过不少感情事的媒婆都忍不住拉住她的手,把她搂在怀里,眼眶湿了,嘴里不停地说:这孩子太懂事了,你去了的娘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换亲这事,最难的就是说服条件最好的女方,因为她牺牲最多,就像赵芳。只要她同意了,她爹和哥哥表面上可能会抗拒,但他们心里清楚,他们是受益者。他们可能会装装样子给外人看,或者让自己良心好受点,但都不会坚决反对,因为他们没理由拒绝。所以,只要赵芳点头,这事就基本有戏,甚至成功的可能性已经很大了。

得到赵芳的肯定后,媒婆很快就把这消息告诉了老李夫妇。老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停地给媒婆递烟递茶,说让我们商量商量。媒婆是明白人,知道老李夫妇想自己去打听打听对方的情况,于是就告辞了,说等老李的回话。老李夫妇通过各种途径,把老赵家的情况和儿女的情况都打听了个遍。一番打听下来,老李相当满意,特别是对这个准儿媳(在老李心里,已经是准儿媳了)更是赞不绝口,无论是长相还是人品,周围的人都竖大拇指,都说挑不出一点毛病。赵强身体虽然有点小毛病,但无论是为人还是干活的利索劲,包括村里人的评价,都是顶好的。而且赵强有手艺,养活一家子不成问题。

老李想着想着,不禁笑出了声,一口烟差点没呛着他,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好久没流过泪了,这次不知道是被烟呛的还是感动的。四散的烟雾像他心里四散的喜悦,迅速弥漫开来。

6

老李心里明镜似的,这事成不成,关键还得看闺女点头不点头,她要是不乐意,啥都白扯。同样的,李四梅是这事里,老李家唯一得让步的孩子。

老李为了劝闺女应下这门亲事,可是琢磨了好一阵子。

眼瞅着又要过年了,外头打工的人都陆陆续续回村了,村子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一到饭点,家家户户烟囱里都冒出袅袅炊烟,整个村子都飘着饭菜香。一群孩子在村头追来追去,嬉笑声、哭闹声,还有大人们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声,让村子充满了活力。时不时远处近处传来鞭炮声,打破了乡村夜晚的宁静,提醒着人们年节将近。

一天晌午,家里就老李和李四梅俩人。老李坐在桌边,小酌了几杯,李四梅则忙着准备年货。她把和好的面揪成一个个小团子,再擀成圆圆的饼,然后往饼上抹点油,撒点葱花,卷起来一压,葱油饼就做好了。不一会儿,案板上就摆满了葱油饼,只等下锅煎了。

老李时不时瞅瞅闺女,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几杯酒下肚,他装作不经意地和李四梅聊起了家常。问她在外面打工累不累,平时别舍不得花钱,想吃啥就买啥,想穿啥就穿啥。这弄得李四梅有点不自在,她不停地揪着衣角,既是为了取暖,也是因为尴尬。因为爹从来没跟她这么聊过天,从来没这么关心过她的生活。她一时摸不清爹的套路,不知道该把话题往哪儿引。于是,她只能提高音量来壮胆,或者走到灶台边看看火咋样来缓解尴尬。

聊完了她的情况,老李又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她弟弟李四强。说现在找个好媳妇真难,周围村里都没几个合适的。然后他把李四强狠狠数落了一顿,说他干啥都吃不了苦,人懒还要求高,一般的女孩他看不上,也不愿意将就。谁都想找个好的,但也得看看自己啥条件。李四梅觉得爹不光是在说弟弟,话里有话,似乎是在说她。

沉默了一会儿,老李接着说:你和你弟弟从小感情就好,有啥好吃的好玩的都愿意一起分享。所以,你在外头打工的时候,要是遇到好女孩,一定要介绍给你弟弟,算是帮你弟弟一把,也了却爸妈的一桩心事。咱们家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你弟弟打光棍啊。说着说着,老李竟抹起了眼泪,他一下子瘫坐在凳子上,用手抹着眼泪,像个没得到玩具而哭闹的孩子。他虽然没放声大哭,但看起来特别伤心。

李四梅一下子懵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爹这样跟自己说话,而且爹很少当着她的面这么伤心地哭。在她印象里,爹是家里的顶梁柱,除了奶奶去世那天,她几乎没见过爹流泪。而且,爹平时对她和娘总是板着脸,呵斥命令多,很少露出柔软脆弱的一面。

李四梅的第一反应就是爹喝多了,于是她赶紧拿毛巾给老李擦擦脸,把他扶到床上。她感觉老李很轻,因为她竟然一个人就能轻松把他扶到床上。她记得自己以前连爹的一个胳膊都拽不动,更别说一个人把他扶上床了。她叹了口气,心想:爹也老了!她迅速给老李脱掉鞋子,盖好被子,用热毛巾给老李擦擦脸和脖子,说:爹,你睡会儿吧,你喝太多了。等听到老李响起均匀的鼾声,她才满心疑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李四梅刚走出房间不久,老李的鼾声就停了。他睁开眼瞅了瞅屋里没人,就一骨碌爬起来,迅速穿上鞋子,披上他那件穿了好几年都没换的大衣,拿起院子里的篮子,准备去菜园里摘点腌好的咸菜。马上要过年了,摘点咸菜回来好配粥吃。他似乎没醉,也不可能醉。几杯酒对于平时每顿都要喝几两的老李来说,就像喝水一样,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快速瞥了一眼女儿房间的门,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然后匆匆出门,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李四梅虽然没明白爹到底是啥意思,但她隐约感觉到爹肯定有啥大事要跟她说。她坐在床上,想了各种可能:让她多给家里寄点钱?她已经很努力挣钱了。或者让她明年带弟弟一起出去打工?这也不太可能,因为弟弟以前就受不了外面的苦;弟弟又惹祸了?这个倒有可能,以前每次李四强惹祸,老李总是拿她和她娘撒气,怨她们没看好弟弟。这次可能是因为她长大了,不能随便当出气筒了,所以爹换了种方式。算了,想也想不明白,不如出去走走。她走出房间,准备去邻居家串串门聊聊天。大家各自去不同的城市打工,快一年了……

7

她的疑惑在第三天傍晚终于得到了解答。腊月二十八,离春节就剩两天了。李四梅和她娘正忙着包过年吃的饺子,她负责擀皮。那面团是特地醒好的,因为老话说“过年吃饺子,团圆又和气”,老百姓过年就图个热闹团圆。在北方农村,过年餐桌上可不能少了饺子这道美食。饺子煮着吃、煎着吃都行,馅料也是五花八门,韭菜猪肉、白菜羊肉、三鲜馅等等,应有尽有。在冬天食材匮乏的北方农村,饺子就是过年最大的盼头。

忙活了一下午,李四梅吃晚饭时,碗里就是饺子加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汤。老李照例喝了几口酒,而她母亲也恰好在这个时候去邻居家串门了。老李和李四梅都没说话,房间里只有炉子里煤块燃烧的噼里啪啦声。李四梅一手拿筷子,一手熟练地端起饺子汤,吹了吹,然后小口喝着。

“小梅”老李喊着她的小名,“你坐过来,爸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李四梅忐忑地坐在父亲旁边,心里琢磨着父亲今天怎么这么正式。老李叹了口气,用手挠了挠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他看了看李四梅,然后又低下头,停顿了很久也不说话,弄得李四梅心里直发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啥来打破这沉默。她只是把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

“爸,你有啥事就直说吧,”李四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突然,老李举起左手狠狠拍了自己的额头几下,拍得咚咚响,看来是真下了狠心,吓得李四梅赶紧去拉住他,急着说:“爸,你这是干啥呢?”

老李低着头,盯着眼前的酒杯:“有个想法我一直憋着,闺女你得听听!”被吓了一跳的李四梅赶忙安慰他:“爸,有啥事你就说呗,别这么折腾自己,你看你都把我吓坏了!”老李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李四梅一会儿,然后深深叹了口气,重复道:“那我就说了,闺女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于是,老李整理了下思绪,先说了说弟弟李四强的情况,娶媳妇的事家里实在是着急。接着又把媒婆说的那家的情况,特别是对那个男孩小赵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当然,在介绍小赵的时候,老李免不了夸大其词,把他偶尔的腼腆说成了“特别内向”。

老李对自己闺女了解得很,再加上刚才演的这一出苦情戏,他觉得肯定能说服女儿同意这门亲事。至少,他认为女儿应该会认真考虑一下这件事。

李四梅听完父亲的叙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几天,她猜想了父亲反常行为的种种可能,就是没猜到会让她去相亲。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在她看来老土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内心深处对这种包办婚姻极其反感,认为这是对个人自由的极大侵犯。她也是受过教育的人,读过《简·爱》,读过《娜拉》,她无法理解父亲竟然有这种想法。这几年出去打工,她遇到过很多优秀的男孩,也有对她表示过好感的;她心里也有过一个喜欢的人,但她都藏在心底,因为她还是觉得要得到父母的同意才能谈恋爱。

“爸,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李四梅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父亲,“你应该多管教管教弟弟,让他自己努力去找个媳妇;或者对他别太溺爱,让他也出去闯闯,吃吃苦头,这对他有好处!再说弟弟才刚21岁,他的机会还多着呢,凭咱家的条件给弟弟找个媳妇根本不是问题;至于他现在眼光高,那他得掂量掂量自己,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啥样!自己长得一般就别想着找个美女。对我来说,你不应该牺牲我的幸福,只是为了满足弟弟娶个漂亮媳妇的愿望。”

听着女儿的反驳,老李的脸涨得通红,手也微微颤抖起来。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孩子敢质疑他的决定,特别是在这种家庭大事上,他的决定一直都是一言九鼎的。而今天,他的女儿竟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的安排,并且还有理有据地批评了他一顿。要是换做以前,老李肯定早就发火了,狠狠训斥她一顿。

但是今天他有求于她,不能把关系弄僵。于是老李强忍着怒火,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咱家的情况你都清楚,这让我这当爸的可怎么办啊!你弟弟就你一个姐姐,要是这样都娶不上个媳妇,我们老李家的脸往哪儿搁啊!”他继续说:“我们也不是不考虑你的感受,我和你娘这些天也是四处打听,把对方的情况都摸了个底,我们觉得不委屈你才跟你说的。你至少去见见面,考虑一下。”

听老李这么说,李四梅也哭了,“爸啊,我这么多年出去打工,舍不得吃好的,穿的都是便宜的,拒绝了多少男孩的追求,就是为了多挣点钱,多给家里攒点,让您二老能轻松点,以后给弟弟提亲的时候底气更足点。我也23岁了,看见好看的衣服我也想买,我也想拉着男朋友的手在公园里散步,可我都没有,我不就是想省着点花,多给家里贡献点么!”

李四梅抽泣着:“您要是想让我再打几年工,再给家里多攒点钱也行,这我都愿意;可是,您让我为了弟弟去换亲,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爸,我也是个人啊,我也是您的亲女儿,您怎么这么狠心啊!”

被李四梅这么一说,老李的倔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噌”地一下站起来,腿蹭到桌子把桌上的碗筷都碰歪了。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李四梅,咬着牙大声说:“我养你这么大,就求你这么一回!我实话告诉你,这门亲事我已经给你定下了,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不等李四梅反驳,老李转身摔门而去。

李四梅泪流满面,一下扑进了不知何时回来的她娘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她娘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她爹的决定。过了一会儿,她用低沉的声音,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女儿说:“女人的命啊,就是苦,熬过这一关就好了。”说着说着,她也跟着女儿一起哭起来。不知是哭自己的命运,还是哭女儿的命运。母女俩好久没见面了,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

8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难得有片刻安静。父女俩一对视,老李头就开始劝李四梅,有时候她母亲也在旁边帮忙。

老李头使出了浑身解数,上演了一出出大戏:一会儿苦口婆心,一会儿装聋作哑;一会儿自我贬低,一会儿又搬出亲戚来说事,甚至还用上了激将法。可李四梅就是不买账,每次都斩钉截铁地拒绝。老李头也没辙了,差点就要给女儿下跪了。

威逼利诱都不管用,但老李头还是没放弃。他看出来,女儿并不是反感赵强这个人,而是反感她爹这种安排。老李头明白,人的观念不是一下子就能转变的,得慢慢来。眼看就要到大年初一了,老李头想,这事儿先放一放吧,等过些日子找个机会让他们见见面,说不定就能打破这个僵局。多给女儿点时间,也许过了这个年,她就想明白了。

从腊月二十八老李头摊牌那天起,李四梅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愁眉苦脸的,除了吃饭几乎不出门。母亲时常过来送点心、倒水提醒她吃饭,她也只是随便应付几句。老李头也偶尔找借口进来瞅瞅,试着说几句关心话,想探探她的口风,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答。

老李头心里暗暗高兴,觉得这事儿有戏。他家养了几只羊,小羊羔小时候跟着母羊满院子跑,自由自在的。但小羊总有被拴上绳子、圈进羊圈的那一天。刚拴上绳子的那几天,小羊羔总是拼命挣扎、嘶叫,不甘心被束缚,甚至会好几天不吃不喝。但拴久了,小羊羔总会认输,接受现实。从那天起,绳子和羊圈就成了它生活的一部分。这就是个“驯化”的过程。

老李头觉得,人和羊也差不多,都得有个接受现实的过程。他也发现,最近这两天李四梅有点变化了:吃饭的时候不再躲着,而是主动出来和大家一起坐桌吃饭;有时候和她娘、弟弟也能聊上几句。虽然父女俩还是很少直接说话,但气氛已经缓和了不少。老李头估摸着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于是渐渐放松了对女儿的看管。

在老李头看来,女儿现在就像那只拼命挣扎的小羊羔,倔强地反抗着束缚。他也在等着女儿接受现实,接受被“驯化”的那一天。

转眼间除夕到了,年的气息到处都是。早餐过后,李四梅平静地告诉老李头,她要去镇上书店买几本新书,再挑些孩子喜欢的玩具,为接下来几天亲戚带孩子来访做准备。说完,李四梅从容不迫地骑上老李头的电动车就出门了。老李头也没多想,只是嘀咕着现在的年轻人,走几步路都嫌远。

老李头继续忙着年前的琐事。他琢磨着今年是否要多备些酒菜,趁着女儿在家,把“见面”的事给办了;还得准备些礼物感谢媒人;或许可以请小赵来家里吃个饭、喝个酒、聊聊天,增进一下了解。不过,老李头犯愁了,该给这个未来儿媳多少见面礼呢?多了心疼,少了又怕失礼。

想着想着,老李头竟哼起了小曲。他自己也不知道哼的是什么调,似乎很久没哼过歌了。这么多年来,他一心扑在赚钱养家上,哪有心思听歌。而现在,老李头想,只要女儿这边婚事一成,儿子那边娶媳妇就是早晚的事,以后或许能轻松些,听听歌啥的。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午饭时间。李四强回来了,他冲着李四梅的房间喊:“姐,吃饭了!”没回应。李四强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便告诉了老李头。老李头说:“你姐去买书了,你去镇上书店喊她一声。”

李四强满腹狐疑地骑着摩托车直奔书店。不到十分钟,他急匆匆地回来,车还没停稳就冲进家,气喘吁吁地喊:“我没找到我姐!书店老板说她今天没去;村口的老杨早上看到她骑着电动车往县城的方向去了。”

老李头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县城是通往外界的门户,也是唯一有长途汽车站的地方。每年春节后,人们在这里乘车返回工作的城市;春节前,人们又从这里乘车回家。如果想离开这个小镇,去县城几乎是必经之路。李四强载着老李头,心急如焚地赶往县城。平时老李头总是叮嘱李四强开车慢点,但今天李四强把车开得飞快,老李头还在不断催促。

到了县城车站,两人四处寻找,却不见李四梅的踪影。失望地走出车站,老李头一眼就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那辆电动车——就是他们家的那辆,也是李四梅离家前骑走的那辆。它静静地停在车站的一角,从车站门口一眼就能看到。老李头急忙走过去,发现车已经上了锁。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车座下的储物箱,钥匙就放在里面,上面盖着一层薄土。老李头太熟悉了,这是她放钥匙的老地方。显然,电动车的位置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她料到老李头会来找她,必然会注意到这辆车。然后老李头会找到藏好的车钥匙,可以顺利把车骑回家。

老李头焦急地向每个司机、售票员打听女儿的下落。他描述着李四梅的模样、身高和那天穿的衣服。很多人听了都摇头,说没见过。就在老李头快要绝望时,一位刚从城里返回的长途汽车司机说,好像见过这个人,大约在中午时分,她乘坐他们的车去了省城。她没有什么行李,至少没有大件行李。因为长途汽车司机为了多载客人,会把大件行李放在车顶用网兜固定。如果有人带大件行李,司机肯定会注意到。

二话不说,李四强骑着摩托车载着老李头直奔省城汽车站。省城汽车站是个大型中转站,也是长途旅行的必经之地。这里有通往各个市县的班车,方便人们出行。当李四强和老李头赶到省城汽车站时,已经是除夕下午了。车站里也在忙着打扫卫生、贴春联,迎接新年的到来。尽管快过年了,车站外还是人头攒动,主要是返乡过年的人群。他们背着行李、拉着孩子,脸上洋溢着喜悦。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发往外地的候车大厅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是啊,谁还会在这个时候往外走呢?

车站的工作人员回忆了半天,说好像确实见过这么一个年轻人,几个小时前就乘车走了,具体去了哪里她也不记得了。

老李头瘫坐在车站大厅的椅子上。

9

李四梅再回村时,已经是两年之后了。

她回来的时候,带着老公一起。她已经结了婚,孩子都半岁了。

那天,她坐长途车去了省城,先在一家快餐店打工。过年时候,没几家店开门,那家快餐店正缺人手呢。后来她慢慢稳定下来,换了几份工作,还跟当地的一个男孩好上了,最后结了婚。结婚的时候,她没告诉家里人,就往家里寄了几包喜糖,包裹上连地址电话都不敢留。

我见到她的时候,是她老公开着车,带着一家人回这边拜年。虽然事情过去很久了,但她讲起当年的经历,还是清清楚楚的,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她说自己当年到了省城车站,怕父亲追过来,就随便跳上了一辆最近发车的长途车,连车去哪儿都没问。坐上车之后,才问司机说是去南方的。

说到这儿,李四梅的眼里也泛起了泪光。

“你后悔过当时的决定吗?”我顿了顿,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问她。

“从来没有!”她毫不犹豫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当时离开!”说完,她转过头,看着院子里正忙着准备年夜饭的弟弟。

她弟弟李四强,现在还是单身一个人呢!

更新时间:2025-01-25 20:59:12 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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