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A-
A+ A-
戳我直接看全本

世人皆唾弃我逼宫父王,架空幼弟,兵震世家。

只有温执懂我抱负。

他说:“臣愿赴汤蹈火,助殿下横扫六合。”

我便如他所愿,送他走上死路。

1

兰台这日格外热闹,几个国外来的士子唾沫星子横飞,为了比谁骂我骂得更好争得脸红脖子粗。

“大公主一介女流,却多年把持朝政,如今更是公然软禁隶王,俨然是要篡权夺位,有违天道!有违纲常!”

“可怜隶王幼子,终日为大公主所迫,虽然日日上朝,但却没一件事说了算!”

“隶国世家也是想拨乱反正的!奈何大公主手握重兵,话说多了就会被砍杀,人心惶惶,谁还敢置喙?只能眼看牝鸡司晨,令人痛心!”

“宁国已灭,列国平衡被打破,狼烟既起,隶国操于女流之辈,前路该当如何?可叹可叹。”

┅┅

我支着耳朵听了半个时辰,他们也就这几句话翻来覆去。

护卫赤良黑着脸,要不是我死死按着他的刀,他早就冲出去把那些士子一起打包送走。

“主子,他们满嘴喷粪,该杀!”赤良睚眦欲裂。

我耸肩,悠然磕着瓜子:“兰台本就是清谈之地,哪能因为人家骂我就乱开杀戒?再说了,他们也没骂错。”

赤良气得腮帮子鼓起老高,可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反驳。

毕竟我父皇确实被我软禁了,现在人就关在行宫里专心炼丹。

我那幼弟也确实只是朝堂上一个摆设,我总不能指望一个六岁的孩童担负江山。

至于那些世家嘛,想趁火打劫动摇我姜氏江山,我没把他们一股脑杀个干净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诸位所言,皆在指责大公主以女子之身摄政,若是抛开这个不谈,大家不妨说说如今隶国在大公主手中,气象如何?”

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

吵吵嚷嚷的外间瞬时安静下来。

我循声看去,一张清瘦俊秀的面容撞入眼帘。

2

说话的士子不过二十出头,身上的青灰色布袍浆洗得发白,手肘处还打着补丁。

他坐在角落,目光炯炯,等待其他人的回答。

那些士子面面相觑,似乎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良久,他们才又群情激奋,只是这次不再骂我,而是把矛头对准穷酸士子。

“你一个宋国的亡国奴,日日坐在这兰台混饭吃,也好意思参与我们之间的清谈?”一个士子跳着脚叫嚣。

其他人大笑着附和。

他一脸平静,朗声道:“大公主设立兰台,为天下士子提供清谈之所,温某自然来得也说得。”

“隶主昏聩,沉迷修仙问道,致使隶国多年势弱,为列国所欺。大公主强势摄政,设兰台寻才,主改革自强,方有这些年隶国的新气象,诸位不拿政绩说事,单单撕咬其身为女子,实非君子所为,亦非良才所为。”

赤良忍不住拍起了巴掌。

人们纷纷循声看来,面露探询。

我扶额无语,赤良尴尬地搔了搔头。

既如此,那便好好认识一下外面那位知音吧。我起身,掀开挡在雅间门口的隔帘,目光越过众人,径直看向角落里坐着的人:“听君一席话,我心甚悦。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姓温的士子撑着桌子起身,顺手拿起倚在桌边的手杖,腰杆挺直,回看我。

“在下宋人温执,见过大公主。”

3

外间落针可闻。

刚才打鸡血一样的士子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我环视他们,笑了笑:“你们说得很好,继续。”

他们差点哭出来。

我让温执跟我走。他拄着手杖,一瘸一拐。

可惜了,这样端方清俊的人竟不良于行。

“你怎么一眼看穿我身份的?”我与温执并肩往外走,随口问。

“能来且会来兰台的女子,我也只能想到殿下。”

“你可愿入隶国朝廷辅佐我这个女子?”

温执停下脚步,执臣子礼:“我是亡国之人,侥幸保全性命,辗转多国求仕不得,蒙殿下不弃,日后一定肝脑涂地。”

我虚虚在他臂上一拍,邀他同乘。

车往回走,缓慢穿过主街熙攘的人流。

一阵马嘶,车子急停,我和温执撞在一起,鼻子里扑进清爽的皂角味。

“好狗不挡道!让开!”车外传来跋扈的叫嚣。

一听这声音我就知道,是周家那个不成器的纨绔周子也。

“隶国律法,不得闹市纵马疾驰,是你犯法在先,怎的如此嚣张?”赤良自是认得这位,只是毕竟车里坐着我,不能在气势上输了。

“隶国律法?我周家就是隶国律法,你当如何?”

我压低声音,贴着温执的耳朵:“我若出面,今天这事怕是不能善了,先生替我挡一挡吧。”

温执垂下那双清潭一样的眸子,微微一笑,然后起身把车帘掀开一条小缝:“公子纵马,想必是有急事,咱们让让无妨。”

赤良便把鞭子甩得很响,将车移开。

我掀起窗帘,看着周子也飞驰而去的背影,徐徐道:“先生猜猜,此时我在想什么?”

“殿下前期改革,虽从经济军事上富国强民,但并未触及如今隶国最大毒瘤。”

我放下车帘,挑眉看向温执:“先生敢亲自操刀,替我剜去这毒瘤吗?”

温执抬起双手,细细打量了一番:“臣手虽无缚鸡之力,但求一试。”

我也盯着他那双手,觉得真是漂亮。

4

温执入朝,为左徒。

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推行新法。

弹劾他的折子在我案头堆成小山。

相国周沐,周子也他老爹,气得胡子眉毛乱成一团,当着我的面指着温执大骂:“宋国宵小,读了几天圣贤书便敢来我隶国指手画脚。世家沿袭百年,为隶国立过汗马功劳,如今你红口白牙要夺世家的权势,夺了给谁?你这样的疯狗吗?”

温执端坐蒲团,不动如山:“给在下行,给旁的贤才也可,只要能为隶国效力,就该不问出身,只凭本事,而不是抱着祖辈荫封尸位素餐。”

“你说谁尸位素餐?”

我乱忙打圆场:“周相别动怒,温左徒没说您。哎呀,都是为国,千万别伤了和气。”

周沐颤着胡子怒视我:“大公主不必与老夫做戏,温执背后何人授意真当老夫猜不出吗?”

我冷下脸,端着的茶盏摔在案上:“周相既知,还横加阻拦,是公然与我作对?难道周子也所说,周家就是隶国律法,也是周相的意思?”

周沐老脸一白,说不出话。

我起身,一股脑把那些弹劾温执的折子扫落在地:“均田地,封军功,开选贤,除荫封,周相,哪一件你也拦不住,我就是要让隶国天翻地覆,让世家没落,让贤才辅国!”

“你……你……”周相身子一歪,昏过去了。

5

周沐被我气得大病一场,新政趁机全面铺开,势不可挡。

温执一时风光无两,盛名远播列国,暗地里来挖墙脚的人排着队进出温宅。

“你呀,年轻气盛,小心遭反噬。”隶国国君,我那立志登仙的老父亲摆弄着他那些不知名的药材,赏我一个白眼。

“那可太吓人了,不然您老离开这行宫,回去收拾那帮老家伙吧。”我瓜子皮吐得满天飞。

父皇脑袋差点摇掉:“你休想!寡人好不容易过了这些年安生日子,那破王宫一日也不想再回去。”

世人快擦亮眼吧,我父皇哪是被我软禁,他明明是自己当够了国君受够了罪撂挑子,逼得我十三岁便掌政,白白让人戳了这些年脊梁骨。

“你快回去吧,别影响寡人炼丹。”父皇给我一个背影,逐客之心坚决。

我起身欲走,想起宫里的糟心事,凑到父皇身边:“您那爱妃最近扑腾得欢,我哪天一不高兴弄死她,您可别背地里咒我。”

父皇撇嘴:“不至于。”

确实不至于,毕竟当年周子岚仗势欺辱我母后时,他也不曾回护。

他一生所爱,唯有自己。

我母后也好,周子岚也罢,都是添头。

“行,那我就放心了。”说完我就识趣地走了。

结果当夜,推行新法的反噬就来了。

只不过是应在温执身上。

6

我得到消息赶到温宅时,温执已经命悬一线。

他被打成一个血葫芦,素日总是束得严谨的头发沾满血污凌乱不堪,长袍下摆被血水浸透,湿答答贴在腿上。

他的双腿齐膝断掉,露出森森白骨。

我只觉天昏地暗。

温宅的小厮哭得撕心裂肺:“大人迟迟未归,我担心大人安危去迎……在大人回家必经的巷子里发现了大人……腿已经没了……”

我不忍再看温执,泪眼模糊地退出他的卧房。

“去查!不是一直有护卫跟着温执吗?为什么今夜他一个人回家?”我冲赤良咆哮,话音未落自己就泣不成声。

我不敢想温执被歹人堵在巷子里时会有多绝望,不敢想他被斩去双腿时会有多疼。

“殿下,温大人情况不大好。”太医说得委婉。

我几乎站立不住,幸得赤良扶了一把。

勉强稳住心神,我近乎哀求:“拜托各位……拜托……”

太医重重叹息。

我逃也似的离开温宅,心里汹涌着杀意。

不管是谁做的,我一定让他后悔!

7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

我从御林军里指派给温执的两名护卫当晚吃了同僚请的饭吐泻不止,温执放他们回家休息。

顺着查下去,果然牵扯出世家。

他们纠集街痞,等温执下值回家,把人拦住施暴。

巡防营守在外围,庇护一场犯罪。

不要命,只是折辱与摧毁。

听完赤良的汇报,我已经出离愤怒。

“动我的人,等死吧都!”我抽出佩刀,一路大步流星赶到春丛殿。

周子岚正在打秋千,绯红的衣裙像振动的蝶翼。

见我提刀而来,她花容失色:“来人啊!大公主要杀人啊!”

没人来。整个春丛殿都被我的人包围。

来的是我幼弟,周子岚给父皇生下的儿子姜恒。

他小小的身影毅然挡在母亲面前,死死瞪着我。

周子岚抱着儿子,勉强拿出了一点后妃的威仪:“姜逢,本宫是你长辈,你提刀至此是大不敬!”

“你别忘了,我连自己老子都关行宫里头,你算老几?”话音未落,我刀已出手,刀身狠狠抽在周子岚脸上,直接把人打飞出去。

赤良趁机拉过姜恒,把人扛在肩上带走。

周子岚半边脸肿起老高,脸上露出害怕。

“本来你在后宫与侍卫苟合,施降术诅咒我,我打算看在姜恒面子上姑且忍耐,只可惜你有个好爹,他不给你留活路。”我挥手,“来人!岚姬秽乱宫闱,施行邪术,误导王子,即刻杖毙!”

“姜逢!你不能杀我!姜逢……”周子岚哭喊着被拖下去,瘆人的惨叫随即响起,不久又寂灭下去。

我手一松,刀“当啷”掉在地上。

杀戒已开,那便来吧。

8

周子岚的死,彻底粉碎了我与世家之间微妙的和平。

周沐亲自挂帅,组成世家军,打着“清君侧,正纲常”的名头公然造反,兵临王都。

我麾下只有经过肃清的御林军三千,巡防营不到四千,死守。

温执挣扎出生死一线,捡了条命。

刚刚展翅高飞的雄鹰,被无情折断羽翼。

我从战场上下来,来不及梳洗,一身戎装去见他。

温执瘦脱了相,陷在床榻间,几乎看不出被子的起伏。

烛火打在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映照出一个落寞的笑容:“殿下恕罪,臣不能行礼了。”

像被人迎面重击一拳,我鼻子酸痛难忍:“温执……对不住,你这是替我受罪……”

“宋国亡时,我逃亡路上被强人打断一条腿。如今变法,被世家砍去双腿。殿下,世人总是拦我前行,但我偏要一条路走到黑……爬也行。殿下无须自责,这是我温执自己的选择。”

我心中动容,走过去蹲在他床头,又怕甲胄浸透的寒凉激到他,往后退了两步,保持一段克制又稳妥的距离。

“你放心,这次我一定彻底解决世家之患。”

温执看着我,脆弱的眉眼充满坚信:“我知道。只是殿下,战场无情,万望珍重。”

我仓皇起身别开目光,不敢让温执看见我的泪花。

真是的,母后薨后,我就不哭了,如今却总是被温执触动心窝。

“你好好养着,等我好消息。”

“殿下,王子恒……你与他有杀母之仇,还须早做打算。”

我背对着温执,不敢回头。

我怕看见他脸上的冷酷,也怕他看见我这一瞬的杀意。

9

打到第九日,我终于等来外祖的援军。

林家军从边境呼啸而至,与我前后夹击,世家军败北,周沐等世家领袖被生擒。

周沐一夕之间老得不成样子,他被林家军士叉到我面前,老迈的眼里有种认命的萧索。

还有恨。

“姜逢,你纵容温执一条疯狗,把隶国搅得天翻地覆,就是盼着世家造反,你好名正言顺用兵对吧?”

“周相,我再盼,你们不反,我也没辙,对吧?”

“成王败寇,事到如今我也无甚好说。只是┅┅大公主,王子恒还小,放他一马。”

我疲惫极了,把刀往地里一插,松快松快手臂:“周家那么多孩子,你不求我放他们一马。怎么?指望着姜恒日后承袭王位,好替你这位外祖报仇吗?”

周沐最后的体面碎裂,露出歇斯底里的愤怒:“姜逢,你就是被温执那妖人迷了心智,不惜为了一个姘头闹得举国不宁┅┅”

我脚尖踢上刀柄,下一刻长刀在手,朝周沐梗着的脖子无情砍去。

人之将死,还如此恶毒。

赶紧滚去投胎吧。

外祖过来,嫌恶地看了一眼周沐的尸体:“姜恒那小子,你预备怎么办?”

“送行宫去陪他老子吧。他若不作死,我就让他活着。”

外祖“啧”了一声,笑我心软。

10

我正式称王后,温执走了。

他只带走了楚宅那名贴身小厮,说是出城赏雪,再未归来。

朝野愤怒,痛斥温执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一夕之间好像无人再记得他推新法、斗世家的功勋。

我站在大殿前,看雪色无边。

赤良为我披上大氅,同时禀报:“主子,温先生去纪国做相国了。”

“升官了,挺好。”

赤良欲言又止,一脸憋屈。

我看他好笑:“你想问,温执为何叛逃?”

赤良狠狠点头:“主子于他有知遇之恩,他怎么能一炙手可热就跑了?况且他那样的身子,不好好将养,还折腾什么?”

我忍不住翻白眼,真不知道赤良是担忧还是生气。

“主子,我亲自去,把他抓回来吧?”

我摇摇头,看雪久了眼睛有点疼,就像想哭似的:“温执志在千里,隶国困不住他。”

不仅温执,我也是。

11

温执到了黎国的头一件功劳,便是献出了我边境军防图。

黎军势如破竹,吃掉我三座城,断我外祖一臂。

如果温执身在隶国,肯定会被唾沫淹死。

我在行宫躲那些新贵,他们吵着要我暗中派人刺杀温执。

“信错了人,是何滋味?”我那老父亲有点幸灾乐祸,把火炉子鼓捣得劈啪作响。他幺儿在一旁啃苹果,眼神恨不得吃了我。

我心中郁结,回瞪姜恒:“再看我把你眼睛挖了。”

他哇的一声大哭,被我父皇烦躁地赶了出去。

“你一女娃,冒天下之大不韪称王,如今已是众矢之的。看着吧,你好日子到头了。”父皇冲我撇嘴。

真有意思,好像自打我摄政之后过过好日子似的。

“那个叫温执的,你快点找机会杀了他吧,一个瘸子,好料理。”父皇难得语重心长。

我沉默良久,说道:“嗯,放心吧,他早晚会死。”

12

冬去春来。

七国组织会盟,隶国被排除在外。

边境防军加紧军备,以防不测。

朝中人心惶惶,年轻气盛的新贵们三天两头聚在一起,一部分力主主动出兵,先把三座城抢回来提振气势,一部分主张巩固新政,先把国库塞满再议。

我看着他们在下头吵得不可开交,一个头两个大。

最后无法,只得强硬拍板:“先看他们会盟结果再议。”

会盟的结果就是,七国使臣在轮门打起来了。

他们也在吵,想兵合一处践踏隶国,但谁也不愿意牵头,怕背负挑起纷争的骂名。

毕竟前面中恒出兵灭宋,触怒列国,已经亡了。

好家伙,真是又想吃枣,又懒得打竿。

温执也在其列。

不知道他在轮门,吵赢没有,是否挨揍。

13

既不打仗,各国便开始了争先恐后的变法。

隶国上演的世家叛乱,一时在各国纷纷被效法。

朝廷一时间喜气洋洋,每天大家互通消息,交流一下各国如今战况如何。

当然,大多时候还是在骂温执。

他把在隶国施行的一套,照搬到了纪国,颇有成效。加之纪国临海,温执新法鼓励开海,大量海洋财富流入纪国国库,一时间纪国富得流油。

西方赵国,也如新星冉冉升起,一系列强军举措,把国家打造成了战争机器。

列国中开始流传,赵将称西帝,纪称东帝。

隶国将变成他们口边肥肉,随时可以下咽。

外祖断臂,伤了根基,从边境退下来,回王都静养。

他满目忧色,终日郁郁。

我以为他担心边境安慰,宽慰了好几次。

外祖终是忍不住开口:“逢儿,你该嫁人了,外祖怕哪天走了,见你还是孤身一人。”

我差点一口茶呛死,成为青史笑柄。

外祖又道:“你该不会,真的想着那个温执吧?”

我有点希望刚才被那口茶呛死。

14

“老夫就见过那人一面,且不说他没了腿,就是个全乎人,也绝非是你良配。”外祖正色道。

我突然好奇:“怎么说?”

“你们是一类人。”

我哈哈大笑,冲外祖竖大拇指。

认识温执后的很多个时刻,我都心动过。

但动过也就得了,不想开始,更不求结果。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也有。

“你跟外祖掏心窝,温执他是不是┅┅你让他走的?”外祖凑过来,试探问。

这下我真是更佩服这老头了。

但我还是没掏心窝:“外祖哦,您瞧我像那么大方的人,拱手于人三座城?”

外祖略一思忖,笑着摇头,没再追问。

“外祖,您把身体养得棒棒的,未来逢儿还要仰仗您。”

外祖拍了拍我的肩:“放心吧,林家军永远站在你身后。”

15

赵没称西帝,纪也没称东帝。

剑拔弩张的列国局势,突然又平和起来。

只是纪国俨然已经异军突起,今非昔比。

我下定决心,组织行刺温执。

现任相国王劳是兰台走出的寒门士子,当初在温执手下,是推行新法的强硬派。

温执叛逃后,王劳这些年一直恨得牙痒痒,对我毫无行动颇有怨言。

如今他终于如愿,对我大赞圣明,并请求亲自带队。

我准了。

我秘密在王宫里,为这支队伍践行。

加上王劳,一共十人。

他们都愿意为除温执,慷慨赴死。

可我只希望他们平安归来。

瓷碗摔碎在冷硬的地面上:“诸位,盼归。”

王劳对我拜了又拜,绝决而去。

温执,你准备好了吗?

16

王劳等人一去就是三个月,王都的花都开败了。

暑气蒸腾,我心焦灼。

行宫又传来消息,说姜恒病重。

我急忙赶往行宫,在床上看到一个脸色煞白的姜恒。

其实我不讨厌姜恒。

他长得俊,脾气虽然随了他那跋扈的娘,但好在年轻,还没那么不像样。

他蹒跚学步时,也曾晃晃悠悠扑到我怀里,给我一个温软带着奶气的拥抱。

他是叫我“阿姐”的人。

“好端端的,怎么会病成这样?”我质问宫人。

他们跪了一地,但却没一个人能说出个原委。

我害怕看医官脸上凝重的表情。

姜恒迷迷糊糊地醒来,低声叫了声“娘”。

我摸着他的脸,头一次有点后悔杀了周子岚。

抽手之际,手腕传来剧痛。

姜恒一口咬在我手腕上,眼里透着嗜血的疯狂。

我甩脱他,他竟又像小兽,呲牙咧嘴地朝我扑过来。

宫人纷纷扑过去抱住他,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放开我!我要杀了她给我母妃报仇!放开……”

医官过来给我包扎,脸色露出惊恐:“大王……这有毒!”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抬起手腕打量。

两排稚嫩的牙印,每一处都咬出血坑,汪着黑色。

17

姜恒死了,他中毒已深,牙里藏毒铆着劲咬我一口,已经是强弩之末。

但我没事,因为赤良当场给我吸了毒。

我细细打量赤良毫无生机的脸,头回发现,安静下来的他长得还挺好看,本来应该能讨一个很不错的媳妇儿。

但我害死了他。

我命人把姜恒和赤良的尸体送回王宫,独自去见父王。

暮色盖下来,我突然觉得很冷,在这夏日里。

到他丹房门口,我却不敢进去了,因为我害怕,丹炉飘出的烟或父王递过来的茶,有毒。

但父王自己出来了。

他难得没穿素色的道袍,把压箱底的君王华服穿在了身上,发鬓打理得整齐,看上去很有君王威仪。

是我陈年记忆中父王的样子。

但与我这些年的印象一点也对不上。

“太医说,姜恒身中牵丝草毒。”我直视父王平静的眼睛,在里头看不见一丝波澜。

父王说:“寡人下的。”

即便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是亲耳听到他说,我还是被这句话砸得一个趔趄。

我才发现,我从未认识自己的父王。

18

“就是为了杀我?你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何必搭上自己的儿子!”

我来行宫那么多次,随便一杯茶,一餐饭,他都能要了我的命,为何非要如此?

姜恒才十二岁,我都下不去手。

“他是周家后人,他不死,周家不算真的没了。世家不能再出现在隶国了,不是吗逢儿?”

“那你干脆一点把我们都毒死算了,为什么要怂恿他来杀我?”我咆哮,胸膛里奔腾的愤怒与心痛快要把我撕裂。

他突然笑了,桀桀可怖:“寡人是给他一个替母报仇的机会,也好让他心无遗憾,黄泉路上不徘徊。再说了,姐弟相残,岂不快哉!”

我像面对一头丧失理智的野兽,心生恐惧。

“当年我母后薨逝,你就该把我杀了殉葬,何苦这些年窝在行宫!”

他还在笑,眼睛亮得可怕:“寡人的逢儿有治国之才,早早杀了岂不可惜?”

我明白了。

他早想除世家,只是碍于世家威势不敢冒然动手,便计划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我。

他在行宫逍遥度日,暗中窥伺一切,看我一步步顶着压力改革,富国强兵,再看着我与世家大动干戈,你死我活。

隶国从微末小国崛起为东部强国,再无世家之祸,只有一个野心勃勃、千夫所指的篡权大公主。

做了所有他想做不敢做的事。

就没了利用价值。

父女一场,最后只剩算计。

19

我把佩刀扔在他面前。

夜色彻底蔓延开,把他包裹进黑暗。

“寡人输了,输在不如你有野心。寡人只想要一个强大的隶国,而你想要天下。”他弯腰去捡我的刀,却好像刀重千金,他拿不动,动作十分迟缓。

“你错了,你输在懦弱。”我回头,不再看他。

世界陷入死寂。

良久,我听见他问我:“逢儿,你打算走到哪一步?会走到哪一步?”

我远眺天际,看见两颗寂寞的星子,没有回答。

从前,我总是愿意来行宫和他说说话,总觉得我们还算是一对挺好的父女,他只是窝囊了点,无用了点。

如今我觉得,他不配听到我的未来。

身体砸在地上的闷声传来,随之而起的是刀击石板的“当啷”声。

从此以后,我在这世间,再无亲人。

也再无软肋。

20

王劳是被一名死士拼死护送回来的

十人出发的队伍,归来只剩两人。

他们被人一路追杀,隶国派人行刺纪国权相的消息已经飞满列国。

“微臣无用,筹谋数月才得到机会,只恨温执那厮身边守卫森严┅┅微臣辜负大王的嘱托,罪该万死。”王劳很是狼狈,人瘦了一大圈,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我把他扶起来,于心不忍:“相国严重了。此番辛苦,回家好好休息,隶国还需要你。”

送走王劳,我去见外祖。

像小时候那样,我伏在他膝头。

“外祖,我有点累了。”

外祖用他那只温暖沧桑的手,一下一下捋我的长发:“逢儿,可惜事到如今,即便是你想停,朝廷那些新贵也不会允许,列国虎狼,也不会允许。孩子,你没有退路。”

“可即便有一天,我真的做到了,但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心如石铁,面目全非,又当如何?”

“傻丫头,人是要长大的,总是会变的。”外祖拍我发顶:“开弓没有回头箭,只顾往前吧。”

这真是一条寂寞的路。

温执,你说是吗?

21

为报复隶国暗杀温执,纪国集结十万铁骑,出兵隶国。

外祖即刻动身赶赴边境。

王都守备军整装待发,我亲自挂帅。

王劳留守王都。

五年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

等到隶国守备军加边境防军三十万严阵以待,纪国却在夏国打得火热。

外祖有点蒙:“纪国不是借道夏国来打咱们吗?怎么在夏国打起来了?”

我笑了,这些年从未如此畅快。

外祖终于发现端倪,屏退左右问我:“你早就知道?”

现在,我可以说实话了,便把当初温执离开王都之前私下见我与我合谋的内容,和盘托出。

祖父不是特别意外,他只是感叹,我竟信任温执如此,放任他在外五年,不怕他中途反水。

温执走之前,对我说:“臣愿赴汤蹈火,助殿下横扫六合。”

我信他。

他也真的没让我失望。

22

在我们分别的五年里,温执一直在践行承诺。

他一路颠簸,赶往纪国,凭借在隶国推行新政的良名,如意料般得到纪王的倚重,越过一众老臣成为纪国新相。

君王想做点新鲜事,总要有个强硬的新人在前面替自己挡刀。

从前他是我的盾,现在是纪王的。

我隶国与纪国是世仇。

往上数三代,纪国曾以匡助之名兵入王都,劫掠财富,鱼肉百姓,后来在奋起反抗中无奈退军,暂时放弃了吞并隶国的念头。

得到敌国炙手可热的人才,纪王心中该是欢喜与得意。

何况温执还带去了隶国边境军防图,诚意十足。

用三座城和我外祖一条手臂,做温执改投新主的投名状,昂贵,但有用。

按照计划,温执会说服纪王出面,组织列国会盟。

目的是试探列国对隶国的态度,以及用利益之剑,斩断他们之间微妙的信任。

效果也不错,换隶国数年安稳去抚平世家反叛的创伤,发展经济充实国库,扩充军备。

继而温执会在纪国实施变法,让纪国气象一新,成为列国之强。

国力强盛,就会野心膨胀。一膨胀,就容易看不清现实和前路。

纪王的贪婪,会按照温执的设计,成为最终吞噬他的漩涡。

我会在这个恰当的节点,派出人手刺杀温执,无论他是生是死,都能为纪王创造一个出兵伐隶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殿下一定知道何时算是时机成熟。届时尽管派人来杀我,我死,纪国会出兵,我活,纪国也会出兵。”

他这样对我说,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23

当然,出兵伐隶只是一个由头,目的是借道夏国。

温执会剖析厉害,讲明与纪国相邻的夏国,才是纪国当下最该吞并的国家。

夏国重商,繁华富庶,占去列国大半财富。

吞了夏国,纪国就会拥有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足以供养后续的吞并战争。

面对这种诱惑,很难不心动。

可怜夏国以为自己与纪国睦邻友好,热心肠敞开国门放隶国大军过境来打隶国,博个仁义的名儿,顺带还能分一杯隶国的羹。

想多了,他们便只能死。

而我要做的,是集结大军兵压边境。

等纪国灭夏,疲惫之师回国,我会打出替天行道、讨伐暴纪的旗号,联络列国,游说他们与我一道组成联军,踏平纪国。

如今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温执真是旷世奇才。”外祖由衷赞叹,只是赞叹之后,只剩深深遗憾:“可惜了。”

我好像看见那个傲骨铮铮、心如磐石的男子端坐轮椅之上,朝我柔和一笑。

如今乱世,野心家横行,间人无数。

可温执是里面特殊的存在。

他是志在天下的野心家,他是死间。

功成就意味着身死。

温执,岂止是可惜。

24

夏国覆灭在这年冬天。

纪国如今接替隶国,成为众矢之的。

我向各国派出使者,号召组成联军。

很快得到了四个国家的回应,五国联军浩浩荡荡,杀奔纪国。

在我看不见的纪国朝堂上,温执走向了他人生的最后时刻。

志得意满没几天的纪王,在得知五国联军大兵压境之后,又惊又怒。

他质问右手边轮椅上的温执:“温相,你不是说隶国不会趁机挑事吗?你说隶国女子为王,内政混乱,各国也不会屑于与隶国同盟吗?”

温执抬起清隽的眼睛,看向咆哮的纪王:“我说错了,抱歉。”

纪王有点老了,但不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轮椅上羸弱的男子,出离愤怒:“是你!竟然是你!”

群臣了然,愤怒地指责叱骂温执。

“你步步为营,将寡人引入这困厄之境,歹毒!”

温执很平静,脸上全无惧色:“大王何不怪自己人心不足?”

纪王撑着书案,抬手颤着指尖指着温执:“寡人不嫌弃你残废之躯委以重任,寡人待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何要这样对寡人?”

“当初宋国覆灭,我辗转逃亡,处处皆是白眼,唯有纪王礼遇我,待我信任赤诚。知遇之恩,值得温执倾尽所有回报。”

纪王气得说不出话,憋红了脸,在群臣一声高过一声的“处死温执”的呼喊中杀心已决。

“好你个间人!来人,把温执拖出去,车裂!”

披坚执锐的御林军冲上大殿,把温执从轮椅上薅下来,在地上拖行。

温执一向克制自持,如今却放声大笑,畅快淋漓。

纪王拍案怒吼:“慢慢地裂他!”

“人生一世,温执足矣。”

这是温执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25

大军刚到纪国边境,我便接到了温执的死讯。

漫天飞雪中,我冲出营帐,却不知道能去哪儿,就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眼泪糊了一脸。

没想到早就知道的结局真的到来,我会这样疼,这样疼。

我捂住心脏,脱力般跌坐在雪地里,一身甲胄摩擦作响。

我回想起初见温执那日,清瘦俊秀的青年士子,在兰台字字铿锵。

温执,你有没有一刻曾经后悔过遇见我?

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就不会忍受断腿之疼、承受间人忧虑之苦、惨遭车裂之痛?

温执┅┅是我害死了你。

而你早就料想,却从未迟疑。

我姜逢何其有幸,得遇你,辅佐功成,在前开路。

温执,温执。

26

纪国一战,转眼三年。

纪国和夏国国土,被瓜分殆尽。

新仇旧恨一起算,我从纪国得城十五,实力一跃成为列国之首。

休养生息五载。

隶国出兵卫国,大胜,正式开启横扫六合之征。

继而兵戎二十载,我于四十四岁,登顶巅峰,史称“姜武帝”。

登基称帝这天,阴云一扫而空,阳光铺洒下来,王都一片欢欣。

我站在祭祀台上,俯瞰臣民跪拜。

他们高呼:“吾皇万岁!”

声浪层叠,震耳欲聋。

我心潮澎湃,一种自豪与敬畏油然而生。

温执,你看到了吗?

我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从此没有列国纷争,黎民挣脱于水火,四境之内皆是一家,都叫大隶。

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言官话。

会是你曾经梦想的盛况。

更新时间:2025-01-12 10:21:14 全文阅读>>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